却说陈炯明,字竞存,广东梅县人也。前清时候,也是秀才出身。民国以来,以秀才而
掌大兵,握军篆,声势赫奕,焜耀一时者,北有吴子玉,南则陈竞存,所以有南北两个怪秀
才之称。原是一对好货。这炯明在民国初元,也曾做过广东都督,后来便给人驱逐下台。至
莫荣新作粤督,他的参谋长郭椿森,和炯明颇有交情,凑巧此时,又发生一件警卫军的交
涉。广东原有八十营警卫军,自朱庆澜氏做省长时候,编制成立,向归省长统辖,直至陈炳
焜督粤,以武力收为己有,因此粤人啧有烦言,说是桂派收占全粤兵权之表示。及莫督继
任,不愿为已甚之举,原拟将警卫军设法改组,以平粤人之愤。正踌躇间,忽得间谍报称,
福建李厚基,受中央密命,安福嗾使,将联络浙军童保暄、潘国纲、陈肇英等,大举攻粤。
荣新得此消息,正拟派兵防御,郭椿森便乘机替炯明进言,说他是:“粤军前辈,素有治军
之名,又且熟于闽粤交界情势,不如派他做援闽总司令,乘李厚基未及发动之时,赶速进
兵,既以贯彻护法事业,亦先发制人之计也。至炯明军队,本已散净,现正有警卫军不易处
置的问题,索性就拨二十营归他节制,又可以间执粤人之口,此正一举三得之事,请督军切
勿犹疑,赶快办理为妙。”荣新听他言之有理,又经椿森力保炯明忠忱无他,于是决计委他
为援闽总司令。
公文待发,又发生一个小小趣闻:原因炯明为人,才干有余,心术难恃,伏下背主叛党
事。而且高自期许,不肯屈居人下。在先,因蛰处省中,无事可为,一切皆愿迁就,比及闽
事发生,荣新答应用他,他又为得步进步之计,要求荣新改用聘书,勿下委令。荣新胸无城
府,任人颇专,对于这等地方,却视为细务末节,但愿他肯效力,乐得给他一个面子。却有
幕府中人,再三坚持,非下委不可。他们的理由,是说:“一用聘书,彼此便成敌体,不但
有乖督军统一军权之旨,且恐将来不能指挥炯明,自是正理。分明牺牲二十营兵士,反在一
省之内,自树一个大敌,督军千万莫上他这大当。”荣新听了这话,恍然大悟,从此也疑炯
明野心太甚,不肯十分信用。等他出发之后,便密令潮、梅镇守使刘志陆,惠州绥靖督办刘
达庆等,须要暗中防备着他,勿得大意等话。那刘志陆是莫督义子,从前跟随荣新出死入
生,久共患难,倒也算得一个健将。近因安富尊荣,日久玩生,不免近于骄惰,得了这个密
令,哪里放在心中,还说:“陈某败军之将,有甚能为,督军也太胆小了。”骄兵岂有不败
之理?桂系之败,刘为罪魁,宜哉!
一言甫毕,忽又接得督军急电,因琼州龙济光,大举内犯,林虎和他交战,先胜后败,
所以调志陆军队,前去助剿。这龙济光却是一个狠货,前年屠龙之役,所有桂粤两军,都曾
吃他的大亏,后来虽被桂军全力压迫,将他赶到琼州,究竟还不能消弭他的势力。此时得了
北方补助军械,预备破釜沈舟的干他一下,来势甚凶,却也未可轻视。志陆正拟出发,又得
省电后防空虚,适陈炯明军队,尚在半途,经过潮、梅,即暂令填防。志陆接得此电,心中
却大不愿意,抵足恨恨道:“这又是郭椿森栽培陈炯明的妙计,他们想得我潮、梅地盘么?
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因即复电反对,甚有不许炯明军队过境之意。荣新已中了郭椿森之
言,养虎自伤,莫氏太笨。回电申饬志陆。志陆没法,只得和幕府商量,留下若干劲旅,牵
制炯明,而自率大军出发,会合林虎、沈鸿英之军,三方兜剿。济光果然不支,溃败而逃。
谁知这时广东事情越闹越凶,大有五花八门、离奇变幻之观。当刘、林在西部二次屠龙
之际,正陈炯明在东部与闽浙军相持之日。炯明部下虽都是粤军,只因荣新心怀疑忌,所有
良好器械,都靳而不予,兼之统率方新,指挥不便,刚到潮、梅,恰逢闽军臧致平和浙军陈
肇英会师来犯,炯明与战于漳、泉之间,三遇三北,抵抗不住,节节后退,潮、梅大为震
动。不是炯明无能,却是桂运未绝。又幸屠龙已了,刘志陆振旆还师,适值臧、陈不睦,肇
英不战而退,志陆新胜之兵,锐气正盛,把臧军驱逐出境,炯明自然无颜留驻潮、梅,便以
追臧援闽为名,进驻漳州,而对于莫、刘两方,和桂派的感情,也从此日趋恶劣。只因毛羽
未丰,暂行蛰伏,一面简搜军实,积屯粮草,购买兵火,扩张军额,以为后日之图。有此远
图,也自不凡。这都是民国七八年间的事情。著者因陈炯明是一个重要脚色,将来对于国民
革命军,尚有多少纠葛情事,所以不惮烦琐,将他的前事,补述一番,以见此公人品不端,
心术欠正,所以后来叛困孙大元帅,冒天下之不韪,为全国之罪人,端非偶然之事啊。闲言
少说。
再讲陈炯明在漳数年,蓄锐养精,志不在小。至民国九年夏秋之交,得了李福林、魏邦
平报告,知道桂派内部离心,将骄卒惰,粤人受侮多年,渴思自治,于是认为大好机会,确
是好机会。顺着人民心理,揭橥粤人治粤的商标,返戈内向。出兵之始,曾有他的部下,向
著名的一个星家卜了一卦,卦象如何,小子因非内行,不及记忆,但知他的批语,有“在内
者胜”四字。迷信不足凭,但这四个字,实聪明之至。人人都道:“桂派蟠踞粤省,五羊城
内,几成桂人私产,这个内字,分明指桂派而言。况且多寡悬殊,强弱不敌,以常理言,炯
明此举,未免过于冒失,深恐一败涂地,必致退步为难哩。”这等议论,传入炯明耳中,炯
明大怒,指为反间造谣,定要严行查究,倒晦气了那位星卜大家,得知消息,连夜卷卷行
囊,逃到香港去了。炯明便出了一张告示,说明桂派横暴情形,和自己出师宗旨,劝喻人
民,勿得轻信谣诼,一面亲督队伍,带同手下健将洪兆麟、许崇智,并参谋长邓铿等,兼程
出发,一面派人进省,约会李、魏,待至相当时机,大家一齐动手,互为应援。
也是桂派气数合尽,消息传到省城,莫荣新不过痛骂郭椿森介绍匪人。悔之何及?其时
椿森因一桩事情,触怒了陆荣廷,一道手谕,着莫荣新立即驱斥。荣新为顾全他颜面计,派
他赴沪充议和代表,已经去得长久,尽你荣新痛骂,横竖于他无干了。此公始终受不知人之
害。至于军界中人,早把陈炯明不放在眼内,一班领袖人物,没有一个不在东西两堤,征妓
饮博,欢天喜地的任情胡闹。如此荒唐,便无陈氏,也必败亡。那刘志陆原在东堤讨了一位
姨太,寓居香港。此时又看中了东堤长安寨里一个寮口婆子(苏人所谓娘姨大姊之类),叫
做老四的,一个要娶,一个要嫁,温得胶漆一般,分拆不开(温者粤语言要好,犹苏人所谓
恩相好也)。军署中人原有一个俱乐部,设在东堤探花酒楼一间大厅,志陆每到省城,也是
天天前去,说是俱乐,其实这班人办公时间,还不及在俱乐部的时间更多。弄到后来,大家
都以赌博冶游为重,公务为轻,即有重要公事,往往不在署中办理,反都赶到这个俱乐部中
会议起来。如此荒唐,不亡何待?荣新因省内宴安,地方平静,也不去责备他们。
此公实在做梦。
当炯明发难之前,炯明部下统领李炳荣,因小事被陈炯明当众斥责,怀恨在心,此时他
却先得知了炯明阴谋,便和参谋谭道南商议。道南劝道:“老陈虽然狠恶,究竟兵力有限,
况且他既疑忌我们,即使打了胜仗,得了广东,我们也是沾不着光的,不如乘此机会,和老
莫联络联络。”炳荣甚以为然,即派道南晋省,深夜到军署,求见参谋长傅吉士。吉士因事
情紧急,连夜赶至东堤,和各军首领相见。这时刘志陆正和老四拥在一处谈心,吉士走近身
去,笑道:“伟军如此写意,可知陈竞存眈眈虎视,伺机待发,听说有即日出兵的消息呢?
你倒还有心思温你老契么?还是快快回去,守你老家去罢!”伟军是志陆的字,志陆所了,
呼的笑了一声道:“吉士兄真是书生之见,陈竞存也有脑子,也有思想,好好的漳州皇帝不
做,倒要来潮、梅送死,敢是活得不耐烦了?”吉士笑道:“话虽如此,你也别太得意
了。”说着,把李炳荣派人告变的话,诉说了。又道:“尽你兵强马壮,胜过竞存,究竟事
先提防,是不得有错的。”自是正论。志陆冷笑道:“理他的胡说呢!我们的军队,见过多
少战阵,还会上陈竞存的当么?”吉士未答,却有省署的政务厅长夏香孙,缓缓踱了过来,
听他们说到这里,便点头插嘴道:“刘镇守使是豪气胜人,傅参谋长是临事谨慎,二公之
言,俱有道理。若说竞存那人,我和他也曾共事,深知其人狡诈阴鸷,精明强干。陈氏确
评。听说他在军中,每日里和兵士们同甘共苦,躬亲庶务,一天到晚,耳朵边插着一枝铅
笔,好似工人头儿监督工程一般,跋来报往的,川流不息。这等精神,果然为常人所难能,
这种做派,又岂志小识隘的人所能几及?况他手下,还有……”自是正论,其如刘氏不悟
何?说到这个“有”字,志陆已大不耐烦,抱着老四脸偎脸儿的,闻了一个香,口中说道:
“他们只是不经吓,一听陈炯明造反,就怕得那么鬼样儿,我们还是乐我们的,不要去理他
们。”说着,立起身,拉着老四,说声打茶围去,头也不回的走了。随后一批老举,也都哄
然一声,纷纷各散,倒把傅、夏俩说得大没意思,大家叹息了一回,各自走开,究竟也有明
白人。各寻各的快乐去了。
谁知这天过后,不好的消息,一天天追逼上来。刘志陆手下第一位健将卓贵廷,曾在屠
龙、攻臧两役,立过战绩,此时已升副司令官,率着部下三营健儿,镇扎汕头,事前也在省
城大嫖大赌的尽兴儿顽。他是一个武人,原不晓什么叫做温存怜爱,什么叫做惜玉怜香,他
要便不顽,顽起来,非要顽得个流血漂杵,娇啼宛转,说得上俗点,就是梳拢妓女,再村
点,就是替姑娘们开宝。不是奇癖,是兽心。他这趟上来,因是新升显职,更其意气飞扬,
兴致百倍,呼朋引侣的,闹了几夜,觉得都不尽兴,非要找一个琵琶仔(即苏之小先生)来
梳拢一下,总之不得过瘾。他这意思,一经表示,就有那批不长进的东西,替他东找西觅,
采宝也似的采着了一个绝色的姑娘。这人名叫爱玉儿,今年刚十四岁,年纪虽小,资格却是
老练,凡是平康中应酬客人,灌迷汤,砍条斧,种种专门之学,却已全副精工。她本是苏州
人,她娘小二嫂子,和天香楼老板四姑要好,所以带了爱玉,在天香落籍。小二嫂自己也是
中年时代,徐娘半老,丰韵颇佳,她的营业方法,是用爱玉出条子,把客人拉了来,自己放
出手段,和他下水,却把爱玉防护得非常严密,立意要拣一个有势有财,能够花个一万八千
的,才许问爱玉的津。也是她花运高照,不上几时,就给她认识了这位卓副司令,一见垂
青,千金不吝,竟由几位皮条朋友的撮合,轻转易易的,把爱玉一生的贞操,换了许多苏州
阊门外面的产业。小二嫂果然可贺,爱玉未免可怜。趣语却说得人毛骨一耸。却不知更可怜
的,还有那位副司令官卓贵廷先生。他自梳拢爱玉之后,早不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流连
温柔,乐而忘返,甚至把爱玉母女,带到先施公司的东亚旅馆,开了几个房间,闭户谈情,
不问外事。此之谓该死。不但军政大计,置之不理,就连平日赌博征逐之交,以至最近拉马
说亲的大冰先生们,也不晓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等顽法,原是卓贵廷的老脾气儿,凡是
他心爱的人,一经上手,就得顽个淋漓尽致,毫无剩义,方才一挥手儿,说声滚你妈的蛋
罢。那时候,就想问他多要一个铜钱,也是万不可得的事情。从此一别,尔东我西,再见之
时,也不过点头一笑,若说情殷故剑,回念旧情,重温一回好梦,那也是断乎没有的事。真
是兽欲。
据闻他在潮、汕时候,曾有一个姑娘,蒙他爱赏,居然早夕不离的处有月余之久。这在
他的嫖史中,已算是特别的新纪录了。一时外面的揣测,以为这姑娘大有升任卓姨太太的希
望,甚至有许多求差谋缺、经手词讼的人,不走别路,都去找这姑娘。此皆上文所谓没出息
者也。姑娘借此声势,居然于短时期内,也搅了千把块钱。比及一月之后,卓贵廷忽然翻转
脸皮,下起逐客令来。姑娘怎晓他的性情,还当他是顽笑咧。少不得娇娇滴滴地,灌了许多
迷汤,岂知这等声音,平时贵廷所奉为仙音法曲的,此时即觉变成鸱叫狼鸣,甚至见了那副
温柔宛转的媚态,也觉万分讨人厌恶。因她唠叨不了,禁不住无名火起,举起皮鞋脚儿,向
她小肚子下,猛不防的踢了一下,踢得那姑娘一阵疼痛,昏晕在地。贵廷愈加有气,拔出手
枪就打,幸而有人劝止,方才悻悻而去,连客栈中一应房饭杂用都没有开销。可怜那姑娘除
得了他一千块钱梳拢之费外,竟是一文也没有拿到,还要替他开销一个多月的账目,还要进
医院去养伤,仔细算来,除了好处不着外,还赔出几百块钱的医费,白白赔了一个身体,陪
了他一个多月,这也算得她十足的晦气了。谁教你不识相。如今这爱玉姑娘,却真有眼光,
有见识,她已认定贵廷这人是靠不住的,趁他欢喜时候,陆续敲了他几千块钱,除了孝敬小
二嫂外,余下的,托一个要好客人,存庄生息。过不多时,竟和小二嫂提起赎身问题来,小
二嫂无可如何,只好准她。这爱玉不过一个小孩子家,竟有这等手段,这等知识。至今天香
怡红各妓院中,谈起爱玉两字,还没有一个不啧啧佩服咧。这是后话。
再说贵廷迷恋爱玉之时,正刘志陆赏识老四之日,正副司令一对有情人。也正是陈炯明
夜袭潮、汕之时。两位正副司令,同在省城,享着温柔之福,做梦也想不到这位久被轻视的
陈炯明,竟如飞将军从天而下的,大干起来。几天中告急之电,雪片般飞来,才把一位风流
儒雅的刘镇守使,急得走投无路,四处八方的,找寻卓副司令,好容易给他从爱玉被窝中寻
了出来,大家一阵埋怨,可已无济于事。卓贵廷恋爱爱玉之心,实在未曾减杀,热火头里,
硬生生将他们拆开,倒也鼻涕眼泪,千叮万嘱的,应有尽有。妙极,趣极。渔阳鼙鼓动地
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此情此景,却有七八分相像。刘志陆立在一边,想到自己和老四情
形,不免心中有感,瞧着他俩这等难舍难分情状,妙极,趣极。又怕误了大事,急得只是顿
足。好容易才把贵廷拉出旅馆,拖上火车,一拉一拖,想见匆忙着急情状。星驰电掣的赶到
前方,那陈炯明大队人马,已如潮水般涌进汕头,卓贵廷匆匆赶到,急急调度,已经来不及
了,给洪兆麟指挥的队伍,包围起来,那消一个时辰,全部人马,溃不成军,缴械的缴械,
逃走的逃走,伤的伤,死的死。卓贵廷本人,中了一粒流弹,也就带着一段爱玉未了之情,
悠悠忽忽地飘向阎罗殿上去了。趣而刻。
信息传到省城,有感叹他的忠勇的,有责他贻误戎机的,更有认识爱玉的人,作为一种
滑稽论调,说女子的下身,原有一种特殊形态,男子们碰到了它,就会倾家荡产、身死名裂
的。奇谈,却有这等俗语。爱玉的下体,颇似属于此类,卓司令却做了一个开天辟地的客
人,无怪要性命丢脱,骸骨无存了。这等议论,谑而近虐,有识者不值一笑,迷信者奉为圭
臬。大凡这等新闻,不上几天,东堤一带,已是人人皆晓,个个尽知,每逢爱玉出来,人人
要和她嘻嘻地笑个不止,急得爱玉红了脸儿,大骂杀千刀,倒路尸。幸而不久桂派失败,粤
军进城,省河大乱,人心惶惶,不但没有冶游之人,就是两堤莺燕,也都站脚不住,纷纷携
装挈伴,避地港沪。这爱玉业已自由,便不高兴再回省城,索性北上到青岛去了。后来还有
许多北方健儿,关东大汉,颠倒在她的燕脂掌上,石榴裙下,因以造成多少有趣的民国趣
史,那是后话。先提一句儿,作为文章的伏笔。正是:
大将风流,姑娘恩义。
可怜汕海冤魂,还在天香梦里。
欲知潮、汕失后,桂派情形如何,却待下回再讲。凡事皆有定数,数之所定,人力难
回。以桂军之横暴,能削尽粤人兵权,而独留一阴险狡诈、不忠不义之陈炯明,且助以兵,
资以饷,因以养成尾大不掉之局,卒之覆亡于炯明之手,桂系不仁,应得此报,然以此而几
陷中山先生于危险之域,则又非识者所能预料。当引史公语曰:“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
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