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烈钧、许崇智、梁鸿楷、黄大伟、朱培德各部军队,在江西的战事,本来节节胜
利,已经占领赣南各地,蔡成勋虽代陈光远节制江西军队,也无法抵抗。孙中山发信催促回
军平乱的那日,李烈钧正在猛攻吉安,和沈鸿英的部队剧战,以后蔡成勋、周荫人等部队,
也加入前线,北军陡然增加了许多生力军,气势大振,因此北伐军不能长驱直上。好在湖南
陆军第六混成旅长陈嘉祐所部的一旅,也帮着李军助攻,还能维持个势均力敌,想不到广州
政局变动的消息传来,顿时使北伐军生了内顾之忧,只得撤退回粤。陈氏之肉,真不足食
也。周荫人部乘势追击,陈嘉祐部被打得大败亏输,因此回不得湖南,只得退入广东,助北
伐军讨伐陈炯明。朱培德、李烈钧、许崇智等退到边境,大家商议:我军一齐撤退,北军乘
势进逼,则腹背受敌,必难取胜。何况我们饷械的接济,已经断绝,势不能延久,不如留一
部分军队,坚守赣南,分一部分军力去讨伐陈逆,方有救应。大家便决定先由朱培德、许崇
智、黄大伟等部南下,其余暂留赣南,防北军追击。许崇智的部队担任中路,进攻仁化,黄
大伟担任东路,进攻始兴,朱培德担任西路,进攻乐昌,双方剧战多日,互有胜负。李烈钧
这时正在防守赣州,也和蔡成勋、周荫人等部剧战。李烈钧虽是智勇兼备的军事家,无奈人
数既少,又是久战的疲卒,饷械又无处筹划,因此抵抗了半个多月,已是大不容易。便支持
不住,被北军夺了赣州。
恰好这日听说许崇智等的军队,也吃了败仗。南雄、始兴等处,都被陈炯明占领,许崇
智等残部,陆续由闽边退去,知道已不能退到韶关一带去,便分向湖南、广东交界的地方退
却了。韶关那面,许崇智、黄大伟两部军队,战败退往闽边,朱培德、陈嘉祐等部,还在仁
化、乐昌一带剧战,无如子弹缺乏,只得也同时退却,朱培德退向广西边境,陈嘉祐仍回湖
南去了。所有北伐部队,到此总算已完全失败。大书特书,所以直诛陈氏之罪也。
这消息传到广州,中山还不肯深信,程潜、居正等都请中山离粤,中山不从道:“这种
战报,都出之敌方,岂可尽信?万一前方并未失败,而我先离广州,又将何以对前敌与舰队
之将士?”苦心孤诣。如此者已非一日,到了八月九日那天,各处败耗,方才证实,中山当
即召集各舰舰长,开军事会议,决定大计。各舰长齐声道:“赣南既已失陷,南雄又复不
保,前方腹背受敌,战事决难顺利。总统株守省河,有损无益,不如暂时到上海去,慢慢的
再图讨伐叛逆之计,较为妥当。”中山深知在此无益,便决定离粤赴沪,一面又通告各国领
事,说明总统即日离粤的事情,一面又叫人向商轮公司,预定舱位。幕僚一齐谏止道:“总
统一身,关系民国存亡,何可行此冒险之事?万一叛军有什么阴谋,岂不危险?”中山侃然
道:“我本中华民国之总统,一切当示人以公正伟大,仍是不肯言逃之意,读之令人起敬。
岂可鬼鬼祟祟,学末路政客、失败军阀的样子,秘密动身吗?”是能见到大处,非专以大言
欺人者比。幕僚再三婉谏,总未得中山许可。
众人正在为难,恰好英领事托人回报说:“孙总统如果决意离粤,我可派炮舰摩汉号,
护送总统往香港,不必另搭商轮。而且明天还有俄国皇后号邮船,由香港往上海,如孙总统
往上海,请于下午三点钟趁摩汉炮舰到香港,我可以电知香港,预备舱位。”众幕僚听了,
都大喜道:“难得英领事盛意,总统不可辜负了他。”中山沉吟未答,那回报的人道:“英
领事此举,非常诚意,总统无论在邦交上着想,或友谊上着想,都不可辜负他。”中山方才
应诺,到了下午三时,带了幕僚,登摩汉舰离开广州,舰队的善后事宜,委托秘书林直勉,
和参军李章达两人代为办理,并发恩饷一月,以奖励官长士兵忠勇勤劳的功绩。
到了四点钟,摩汉号出发,七时出虎门要塞,中山在船上向众人说道:“想不到我们今
日竟得脱险,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民国责任,仍在我们身上,万万不可轻弃,负了初
心。”读之令人起敬,还令人下泪。林树巍道:“总统忠于为国,对于世界政治情形,观察
得尤其透彻,不知道中国究要怎样才能富强,脱离次殖民地的地位?”中山素来是沉默庄严
的,此日却和往日不同,议论风生,很有悲歌慷慨的样子,当时便回答道:“中国要求自由
平等,脱离列强的压迫,除却革命而外,自然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大声疾呼。至如联省自
治之说,不过是军阀割据的一种变相,万万不可实行,而且是决不能实行的。”张侠夫道:
“美利坚、德意志不都是联邦制吗?为什么在他们行之,便可以致富强,在中国便不能实行
呢?”中山道:“你们可谓知一不知二。美德各国,本来没有军阀割据的事实,而且他们的
领土较小,不能单独存在,所以可行。至于中国,不但土地比世界各国要大,就是人民也比
各国为多,假使准许各省自治,则各省无论在财力兵力上以及其他,都可脱离中央而独立。
军阀假自治之名,行割据之实,决不能免,所以不如分县自治,较为妥当。因为县的范围有
限,一乡一县的事情,人民容易见到,该兴该革的地方,亦容易实行,可以不至如省自治制
的大而无当也。”主联省自治者,未尝不言之成理,惜皆知其一不知其二耳。张侠夫道:
“总统伟论,我们都明白了。但此是内政问题,若就外交而论,又当联络哪一国呢?”中山
道:“这也未可执一而论,须看他们的情形。”众人齐声道:“请总统不妨把各国的情形,
解释给我们听听,看中国该学哪一国?该联络哪一国?”中山道:“美国人素重感情,主持
人道,法国尊重主权,又尚道义,英国外交,则专重利害,不过它的主张,中正不偏,又能
识别是非,主持公理,所以对外态度,总不失其大国之风。现在我国的外交,该学英国公正
的态度,美国远大的规权,法国爱国的精神,即尊重主权,盖尊重本国之主权,即爱国之表
现也。以立我们民国千百年永久之大计。至于在国际地位上言之,和我们中国利害相同,又
毫无侵略顾忌,而又能提携互助,策进两国利益的,却只有德国。可惜我国人不明白它的真
相,因它大战失败,便以为不足齿列,不知道他们的人才学问,都可以资助我国,发展实
业,建设国家之用。所以此后我国的外交,对于海军国,固然应当注重,不过对于欧、亚大
陆的俄、德两国,更不能不特别留意。不可盲从他国,反被别人利用咧。”今日之外交家,
应以此语为针言。众人听了,都各欣然。彼此往复讨论,直到后半夜两点钟,方才各自就寝。
天明六点钟,摩汉舰已到香港,香港政府即时派人来照料搬过俄国皇后邮船。到了正午
十二时,邮船开行。次日,又接到广州英领事的无线电,报告白鹅潭海军,和保护人员离粤
赴港的情形。中山复电感谢。一行人在邮船住了五天,无非讨论些国家世界的事情,和谈论
广州的事变而已。到了八月十四上午,邮船开到上海,中山在吴淞口登陆。其时上海各团体
代表在岸上欢迎的足有好几千人,中山听说他们在风雨中,已鹄候了好几日,真是难得。十
分感谢。落了寓所后,在下半天便召集中华革命党的同志,讨论国会和时局问题,第二天便
发表了一个护法宣言。这宣言的稿子,是中山在邮船上决定的。原文道:
六年以来,国内战争,为护法与非法之争,文不忍艰难创造之民国,隳于非法者之手,
倡率同志,奋斗不息。中间变故迭起,护法事业,蹉跎数载,未有成就,而民国政府,遂以
虚悬。国会知非行权无以济变,故开非常会议,以建立政府之大任,属之于文。文为贯彻护
法计,受而不辞。
就职以来,激励将士,出师北向,以与非法者战。最近数月,赣中告捷,军势远振,而
北军将士,复于此时为尊重护法之表示,文以为北军将士有此表示,则可使分崩离析之局,
归于一统,故有六月六日之宣言,愿与北军将士提携,以谨统一之进行。不图六月十六日,
护法首都,突遭兵变,政府毁于炮火,国会遂以流离,出征诸军,远在赣中,文仅率军舰,
仓卒应变,而陆地为变兵所据,四面环攻,益以炮垒水雷,进袭不已。文受国会付托之重,
护法责任,系于一身,决不屈于暴力,以失所守,故冒险犯难,孤力坚持,至于两月之久,
变兵卒不得逞。而军舰力竭,株守省河,于事无济,故以靖乱之任,付之各处援师,而自来
上海,与国人共谋统一之进行。回念两月以来,文武将佐,相从患难,死伤枕藉,故外交总
长伍廷芳,为国元老,忧劳之余,竟以身殉,尤深怆恻。文之不德,统驭无才,以至变生肘
腋,咎无可辞。自兵变以来,已不能行使职权,当向国会辞职,而国会流离颠沛之余,未能
集会,无从提出。
至于此次兵变,文实不知其所由起,据兵变主谋陈炯明及诸从乱者所称说,其辞皆支离
不可究诘。谓护法告成,文当下野耶?六月六日文对于统一计画,已有宣言,为天下所共
见。文受国会付托之重,虽北军将士有尊重护法之表示,犹必当审察其是非与诚伪,为国家
谋长治久安之道,岂有率尔弃职而去之理?陈炯明于政府中为内务总长,陆军总长,至兵变
时,犹为陆军总长,果有请文下野之意,何妨建议,建议无效,与文脱离,犹将谅之。乃兵
变以前,默无所言,事后始为此说,其为饰辞,肺肝如见。按当日事实,陈炯明于六月十五
日,已出次石龙,嗾使第二师于昏夜发难,枪击不已,继以发炮,继以纵火,务使政府成为
煨烬,而置文于死地。盖第二师士兵,皆为湘籍,其所深疾,果使谋杀事成,即将归罪以自
掩其谋,而兼去其患。乃文能出险,不如所期,始造为请文下野之言。观其于文在军舰时,
所上手书,称大总统如何,可证其欲盖弥彰已。陈炯明以免职而修怨,叶举等以饬回防地而
谋生变耶?无论以怨望而谋不轨,为法所不容,即以事实言之,文于昨年十月,率师次于桂
林,属陈炯明以后方接济之任。陈炯明不惟断绝接济,且从而阻挠,文待至四月之杪,始不
得已改道出师,于陈炯明呈请辞职之时,犹念其前劳,不忍暴其罪状,仍留陆军总长之任,
慰勉有加,待之岂云过苛?叶举等所部,已指定肇、阳、罗、高、雷、钦、廉、梧州、郁林
一带为其防地,乃辄率所部,进驻省垣,骚扰万状。前敌军心,因以摇动,饬之回防,讵云
激变?可知凡此种种,亦非本怀,徒以平日处心积虑,惟知割据以便私图,于国事非其所
恤,故始而阻挠出师,终而阴谋盘据,不惜倒行逆施,以求一逞。诚所谓苟患失之,无所不
至者。且即使陈炯明之对于文积不能平,至于倒戈,则所欲得而甘心者,文一人之生命而
已,而人民何与?乃自六月十六日以后,纵兵淫掠,使广州省会人民之生命财产,悉受蹂
躏,至今不戢;且纵其凶锋,及于北江各处,近省各县,所至洗劫一空。人民何辜,遭此荼
毒?言之痛心。向来不法军队,于攻城得地之后,为暴于一时,已犯天下之大不韪,今则肆
虐至于两月。护法以来,各省虽有因不幸而遭兵燹,未有如广东今日所处之酷者。北军之加
兵于西南,军纪虽弛,有时犹识忌惮。龙济光、陆荣廷驻军广东,虽尝以骚扰失民心,犹未
敢公然纵掠,而此次变兵,则悍然为之。闻其致此之由,以主谋者诱兵为变时,兵怵于乱贼
之名,惮不敢应,主谋者窘迫无术,乃以事成纵掠为条件,兵始从之为乱。似此煽扬凶德,
汨没人道,文偶闻野蛮部落为此等事,犹深恶而痛绝之,不图为此者,即出于同国之人,且
出于统率之军队,可胜愤慨!文夙以陈炯明久附同志,愿为国事驰驱,故以军事全权付托。
今者甘心作乱,纵兵殃民,一至于此。文之任用非人,诚不能辞国人之责督者也。此次兵
变,主谋及诸从乱者所为,不惟自绝于同国,且自绝于人类,为国法计,固当诛此罪人,为
人道计,亦当去此蟊贼。凡有血气,当群起以攻,绝其根本,勿使滋蔓。否则流毒所播,效
尤踵起,国事愈不可为矣。以上所述,为广州兵变始末。至于国事,则护法问题,当以合法
国会自由集会,行使职权为达到目的,如此则非常之局,自当收束。
继此以往,当为民国谋长治久安之道。文于六月六日宣言中所陈工兵计画,自信为救时
良药,其他如国民经济问题,则当发展实业,以厚民生,务使家给人足,使得休养生息于竞
争之世。如政治问题,则当尊重自治,以发舒民力,惟自治者全国人民共有共治共享之谓,
非军阀托自治之名,阴行割据,所得而借口。凡此荦荦诸端,皆建国之最大方略,文当悉其
能力,以求贯彻。自维奔走革命,三十余年,创立民国,实所躬亲。今当本此资格,以为民
国尽力。凡忠于民国者,则引为友,不忠于民国者,则引为敌。义之所在,并力以赴。危难
非所顾,威力非所畏,务完成中华民国之建设,俾国民皆蒙福利,责任始尽。耿耿此诚,惟
国人共鉴之!
此项宣言发表以后,南北人民,才晓然于广东兵变之内幕,都痛恨陈炯明,斥为国家之
贼,社会之蠹,而对于中山先生的信仰心,却益发深切坚固,认他宣言的方略,为救国惟一
之良猷,即认定先生为现代惟一救世主者。曾几何时,叛逆者终为世弃,而先生革命大业,
不久即告成功。可见民心向背,端的关系匪轻。我人论史至此,惟有引用尚书“作伪作德,
劳逸拙休”两语,为感叹奋励资料罢了。正是:
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何苦为小人。
南方兵变事,至此告一段落,同时北方也有几件大事,容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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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以来,战争靡已,鸡虫得失,蜗角纷持,主事者认为大事,旁观者久已齿冷。寝至
弹雨枪林,都成司空见惯,有识者且置为无足评论之问题。惟有一事,足予吾人以确当之教
训者,则民心向背,可为胜败之标准,历试皆验,无一或爽。故以广东事变而论,自陈氏背
叛,而国人对于中山先生之信仰愈坚,即为革命事业生色不少。是陈氏之所以害先生者,乃
适以厚先生耳。小人作祟,虽能逞志一朝,结果每以成全君子之事功。若陈氏所为,不綦然
与?不綦然与?嗟夫!彼野心军阀,可以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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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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