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童贯与蔡京,本相友善,京得入相,半出贯力,至是贯自辽归朝,又为京极力帮
忙,劝徽宗仍召京辅政。徽宗本是个随东到东、随西到西的人物,听童贯言,又记念蔡京的
好处,当即遣使驰召。京趱程入都,徽宗闻京至都下,即日召对,并就内苑太清楼,特赐宴
饮,仍复从前所给官爵,赐第京师。京再黜再进,越觉献媚工谀,无微不至。徽宗因大加宠
眷,比前日尤为优待。且令京三日一至都堂,商议国政。京恐谏官复来攻击,特想出一法,
所有密议,概请徽宗亲书诏命,称作御笔手诏。从前诏敕下颁,必先令中书门下议定,乃命
学士草制,盖玺即行。至熙宁时,或有内降诏旨,不由中书门下共议,但亦由安石专权,从
中代草。蔡京独请御笔,一经徽宗写定,立即特诏颁行,如有封驳等情,即坐他违制罪名。
廷臣自是不敢置喙,后来至有不类御书,也只好奉行无违。炀蔽已极。贵戚近幸,又争仿所
为,各去请求。徽宗日不暇给,竟令中书杨球代书,时人号为书杨。蔡京又复生悔,但已作
法自毙,无从禁制了。
京又欲仿行古制,改置官名,以太师、太傅、太保,古称三公,不应称作三师,宜仍称
三公,以真相论。司徒、司空,周时列入六卿,太尉乃秦时掌兵重官,并非三公,宜改置三
少,称为少师、少傅、少保,以次相论。左右仆射,古无此名,应改称太宰、少宰,仍兼两
省侍郎,罢尚书令,及文武勋官,以太尉冠武阶,改侍中为左辅,中书令为右弼,开封守臣
为尹牧,府分六曹,士、户、仪、兵、刑、工。县分六案,内侍省识,悉仿机廷官号,称作
某大夫。这一条想是由童贯主议。修六尚局,尚食、尚药、尚酝、尚衣、尚舍、尚辇。建三
卫郎。亲卫、勋卫、翊卫。京任太师,总治三省事,童贯进职太尉,掌握军权。美人亦可教
战,媪相应当典兵。追封王安石为舒王,安石子雱为临川伯,从祀孔庙。熙宁新法,一律施
行。
京又恐徽宗性敏,或再烛察奸私,致遭贬斥,乃更想一盅惑的方法,令徽宗堕入术中,
愈溺愈迷。看官道是何术?乃是惝恍无凭的道教。是一件亡国祸阶,不得不特笔提出。自徽
宗嗣统后,初宠郭天信,继信魏汉津,天信被斥,汉津老死,内廷儿无方士踪迹。可巧太仆
卿王亶,荐一术士王老志,有旨召他入京。老志,濮州人,事亲颇孝,初为小吏,不受赂
遗,旋遇异人,自称为锺离先生,授丹服药,遂弃妻抛子,结庐田间,为人决休咎,语多奇
中。至奉召入都,京即邀入私第,馆待甚优。老志入对,呈上密书一函,徽宗启视,系客岁
秋中,与乔、刘二妃燕好情词,不由的暗暗称奇,乃赐号洞微先生。老志谢退后,归至蔡
第,朝士多往问吉凶,他却与作笔谈,辄不可解。大众似信非信,至日后,竟多奇验。于是
其门似市。京恐蹈张商英覆辙,因与老志熟商,禁绝朝士往来,但令上结主知,便不负职。
老志遂创制乾坤鉴,赍献徽宗,谓帝后他日恐有大难,请时坐鉴下,静观内省,借弭灾变。
又劝京急流勇退,毋恋权位,老志颇识玄机。京不能从。老志见时政日非,渐萌退志,留京
一年,托言遇师谴责,不应溺身富贵,乃上书乞归。徽宗不许,他即生起病来,再三请去。
至奉诏允准,便霍然起床,步行甚健,即日出都,归濮而死。徽宗赐金赙葬,追赠正议大夫。
惟蔡京本意,欲借王老志蒙蔽主聪,偏老志独具见解,反将清心寡欲的宗旨,作为劝
导,当然与京不合。京乃舍去王老志,别荐王仔昔。仃昔籍隶洪州,尝操儒业,自言曾遇许
真人,即晋许逊。得大洞隐书豁落七元各法,出游嵩山,能道人未来事。京得诸传闻,遂列
入荐牍。以人事君,果如是耶?徽宗又复召见,奏对称旨,赐号冲隐处土。会宫中因旱祷
雨,遣小黄门索符,日或再至。仔昔与语,道今日皇上所祷,乃替爱妃求疗目疾,我且疗疾
要紧,你可持符入呈。言至此,即用硃砂箓符,焚符入汤,令黄门持去,并语道:“此汤洗
目疾,可立愈。”黄门以未奉旨意,惧不敢受,仔昔笑道:“如或皇上加责,有我仔昔坐
罪,你何妨直达?”黄门乃持汤返报。徽宗道:“朕早晨赴坛,曾为妃疾默祷求痊,仔昔何
故得知?他既有此神奇,何妨一试。”遂命宠妃沃目。不消数刻,果见目翳尽撤,仍返秋
眸,乃进封仔昔为通妙先生。想是学过祝由科,若知妃目疾,恐由内侍所传,揣摩适合耳。
嗣是徽宗益信道教,便命在福宁殿东,创造玉清和阳宫,奉安道像,日夕顶礼。
政和三年长至节,祀天圜丘,用道士百人,执杖前导,命蔡攸为执绥官。车驾出南薰
门,徽宗向东眺望,不觉大声称异。攸问道:“陛下所见,是否为东方云气?”徽宗道:
“朕不特见有云气,且隐隐有楼台复杂,这是何故?”莫非作梦?攸即答道:“待臣仔细看
来。”言毕下车,即趋向东方,择一空旷所在,凝眺片刻,便回奏徽宗道:“臣往玉津园东
面,审视云物,果有楼殿台阁,隐隐护着,差不多有数里迤长,且皆去地数十丈,大约是上
界仙府哩。”海市耶?蜃楼耶?徽宗道:“有无人物?”攸即对道:“有若干人物,或似道
流,或似童子,统持幢幡节盖,出入云间,眉目尚历历可辨。想总由帝德格天,因有此神明
下降呢。”满口说谎。徽宗大喜,待郊天礼毕,即以天神降临,诏告百官,并就云气表见
处,建筑道宫,取名迎真,御制天真降灵示现记,刊碑勒石,竖立宫中,并敕求道教仙经于
天下。越年,又创置道流官阶,有先生处士等名,秩比中大夫,下至将仕郎,凡二十六级。
嗣复添设道官二十六等,有诸殿侍宸校籍授经等官衔,仿佛与待制修撰直阁相似。于是黄冠
羽客,相继引进,势且出朝臣上。王仔昔尤邀恩宠,甚至由徽宗特命,在禁中建一圆象徽调
阁,畀他居住。一班卑琐龌龊的官僚,常奔走伺候,托他代通关节,希附宠荣。
中丞王安中看不过去,上疏谏诤,略谓:“自今以后,招延术士,当责所属切实具保,
宣召出入,必察视行径,不得与臣庶交通。”结末,又言蔡京引用匪人,欺君害民数十事。
徽宗颇为嘉纳。安中再疏京罪,徽宗只答了“知道”二字,已为蔡京伺觉,令子攸泣诉帝
前,说是安中诬劾。徽宗乃迁安中为翰林学士。未几,又命为承旨。安中工骈文,妃黄俪
白,无不相当,所以徽宗特别器重,不致远斥,且因此猜疑仔昔,渐与相疏。怎奈仔昔宠
衰,又来了一个仔昔第二,比仔昔还要刁狡,竟擅宠了五六年。这人姓甚名谁?乃是温州人
氏林灵素。道流也有兴替,无怪朝臣。
灵素少入禅门,受师笞骂,苦不能堪,遂去为道士。善作妖幻,往来淮、泗间,尝丐食
僧寺。寺僧复屡加白眼,以此灵素甚嫉视僧徒。左阶道徐知常,因王仔昔失宠,即荐灵素入
朝。知常前引蔡京,此时又荐林灵素,名为知常,实是败常。至召对时,灵素便大言道:
“天有九霄,神霄最高。上帝总理九霄事务,以神霄为都阙,号称天府。所有下界圣主,多
系上帝子姓临凡。现在上帝长子玉清王,降生南方,号称长生大帝君,就是陛下。次子号青
华帝君,降生东方,摄领东北。陛下能体天行道,上帝自然眷顾,宁有亲为父子,不关痛痒
么?”一派胡言。徽宗不觉惊喜道:“这话可真么?”灵素道:“臣怎敢欺诳陛下?陛下若
非帝子降生,哪能贵为天子?就是臣今日得见陛下,亦有一脉相连,臣本仙府散卿,姓褚名
慧,因陛下临凡御世,所以臣亦随降,来辅陛下宰治哩。”越发荒唐。徽宗闻了此言,即命
灵素起身,赐令旁坐,又问答了一番。灵素自言,能呼风唤雨,驱鬼役神,徽宗大喜。会当
盛暑,宫中奇热,徽宗出居水殿,尚苦炎熇,乃命灵素作法祈雨。灵素道:“近日天意主
旱,不能得雨,但陛下连日苦热,待臣往叩天阍,假一甘霖,为陛下暂时致凉罢。”徽宗
道:“先生既转凡胎,难道尚能升天么?”灵素道:“体重不能上升,魂轻可以驾虚,臣自
有法处置。”言已,即退入斋宫,小卧一时,复起身入奏道:“四渎神祇,均奉上帝诰敕,
一律封闭,唯黄河尚有路可通,但只可少借涓流,不能及远。”徽宗道:“无论多少,能得
微雨,也较为清凉呢。”灵素奉命,即在水殿门下,披发仗剑,望空拜祷,口中喃喃诵咒,
左手五指捏诀,装作了一小时,果然黑云四集,蔽日成阴,他即向空撒手,但听得隆隆声
响,阿香车疾驱而来。震雷甫应,大雨立施,约三五刻时候,雨即停止,依然云散天清,现
出一轮红日。惟水殿中的炎热气,已减去一半。最可怪的,是雨点降下,统是浊流,徽宗已
是惊异,忽由中使入报,内门以外,并无雨点,赫日自若,于是徽宗愈以为神,优加赏赉,
赐号通真达灵先生。史称灵素识五雷法,大约祷雨一事,便用此诀。
先是徽宗无嗣,道士刘混康,以法箓符水,出入禁中,尝言:“京师西北隅,地势过
低,如培筑少高,当得多男之喜。”徽宗乃命工筑运,叠起冈阜,高约数仞。未几,后宫嫔
御,相继生男,皇后也生了一子一女。徽宗始信奉道教。蔡京乘势献媚,即阴嗾童贯、杨
戬、贾详、何䜣、蓝从熙等中官,导兴土木。土木神仙,本是相连。遂于政和四年,改筑延
福宫,宫址在大内拱辰门外,由童贯等五人,分任工役,除旧增新。五人又各为制度,不相
沿袭,你争奇,我斗巧,专务侈丽高广,不计工财。及建筑告竣,又把花石纲所办珍品,派
布宫中。这宫由五人分造,当然分别五位,东西配大内,南北稍劣,东值景龙门,西抵天波
门,殿阁亭台,连属不绝,凿池为海,引泉为湖,鹤庄鹿砦,及文禽、奇兽、孔雀、翡翠诸
栅,数以千计,嘉葩名木,类聚成英,怪石幽岩,穷工极胜。人巧几夺天工,尘境不殊仙
阙。徽宗又自作延福宫记,镌碑留迹。后来又置村居野店,酒肆歌楼,每岁长至节后,纵民
游观,昼悬彩,夕放灯,自东华门以北,并不禁夜。徙市民行铺,夹道僦居,花天酒地,一
听自由。直至上元节后,方才停罢。寻又跨旧城修筑,布置与五位相同,号为延福第六位。
复跨城外浚濠作二桥,桥下叠石为固,引舟相通。桥上人物,不见桥下踪迹,名曰景龙江。
夹江皆植奇花珍木,殿宇对峙,备极辉煌。徽宗政务余闲,辄往宫中游玩,仰眺俯瞩,均足
赏心悦目,几不啻身入广寒,飘飘若仙,当下快慰异常,旁顾左右道:“这是蔡太师爱朕,
议筑此宫,童太尉等苦心构成,亦不为无功。古时秦始、隋炀盛夸建筑,就使繁丽逾恒,恐
未必有此佳胜哩。”左右道:“秦、隋皆亡国主,平时所爱,无非声色犬马,陛下鉴赏,乃
是山林间弃物,无伤盛德,有益圣躬,岂秦、隋所可比拟?”一味逢君。徽宗道:“朕亦常
恐扰民,只因蔡太师查核库余,差不多有五六千万,所以朕命筑此宫,与民同乐呢。”哪知
已为蔡太师所骗。左右又谀颂一番,引得徽宗神迷心荡,越入魔境。
看官听着!人主的侈心,万不可纵,侈心一开,不是兴土木,就是好神仙,还有征歌选
色等事,无不相随而起。徽宗宫中,除郑皇后素得帝宠外,有王贵妃,有乔贵妃,还有大小
二刘贵妃,最邀宠幸,以下便是韦妃等人。二刘贵妃俱出单微,均以姿色得幸。大刘妃生子
三人,曰棫,曰模,曰榛,于政和三年病逝。徽宗伤感不已,竟仿温成后故事,温成事见仁
宗时。追册为后,谥曰明达。小刘妃本酒保家女,夤缘内侍,得入崇恩宫,充当侍役。崇恩
宫系元符皇后所居,元符皇后刘氏自尊为太后后,见四十九回。常预外政,且有暧昧情事,
为徽宗所闻,拟加废逐。诏命未下,先饬内侍诘责,刘氏羞忿不堪,竟就帘钩悬带,自缢而
亡。孟后尚安居瑶华,刘氏已不得其死,可见前时夺嫡,何苦乃尔?此即销纳法。宫中所有
使女,尽行放还。小刘妃不愿归去,寄居宦官何䜣家。可巧大刘妃逝世,徽宗失一宠嫔,抑
郁寡欢。内侍杨戬,欲解帝愁,盛称小刘美色,不让大刘,可以移花接木。徽宗即命杨戬召
入,美人有幸,得近龙颜,天子无愁,重谐凤侣。更兼这位小刘妃,天资警悟,善承意旨,
一切妆抹,尤能别出心裁,不同凡俗!每戴一冠,制一服,无不出人意表,精致绝伦。宫禁
内外,竞相仿效。俗语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况徽宗春秋鼎盛,
善解温存,骤然得此尤物,比大刘妃还要慧艳,哪有不宠爱的情理?不到一两年,即由才人
进位贵妃。嗣是六宫嫔御,罕得当夕,惟这小刘妃承欢侍宴,朝夕相亲,今日倒鸾,明日颠
凤,一索再索三、四索,竟得生下三男一女。名花结果,未免减芳,那徽宗已入魔乡,得陇
又要望蜀。会值延福宫放灯,竟带着蔡攸、王黼及内侍数人,轻乘小辇,微服往游。寓目无
非春色,触耳尽是欢声,草木向阳,烟云夹道。联步出东华门,但见百肆杂陈,万人骈集,
闹盈盈的卷起红尘,声细细的传来歌管。徽宗东瞧西望,目不暇接,突听得窗帘一响,便举
头仰顾,凑巧露出一个千娇百媚的俏脸儿来,顿令徽宗目眙神驰,禁不住一齐喝采酷似一出
《挑帘》。曾记得前人有集句一联,可以仿佛形容,联句云:
杨柳亭台凝晚翠,芙蓉帘幕扇秋红。
毕竟徽宗有何奇遇,且看下回便知。
---------- 王老志也,王仔昔也,林灵素也,三人本属同流,而优劣却自有别。老志所言,尚
有特识,其讽徽宗也以自省,其劝蔡京也以急退,盖颇得老氏之真传,而不专以隐怪欺人
者。迨托疾而去,翛然远引,盖尤有敝屣富贵之思焉。王仔昔则已出老志下矣,林灵素狡猾
逾人,荒唐尤甚。祷雨一事,虽若有验,然非小有异术,安能幸结主知?孔子谓攻乎异端,
斯害也已,灵素固一异端也,奈何误信之乎?且自神仙之说进,而土木兴,土木之役繁,而
声色即缘之以起。巫风、淫风、乱风,古人所谓三风者,无一可犯,一弊起而二弊必滋,此
君子所以审慎先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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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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