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
●卷第五十五

      【汉纪四十七】 起阏逢执徐,尽柔兆敦牂,凡三年。
       孝桓皇帝中延熹七年(甲辰,公元一六四年)
    春,二月,丙戌,邟乡忠侯黄琼薨。将葬,四方远近名士会者六七千人。
    初,琼之教授于家。徐稚从之咨访大义,及琼贵,稚绝不复交。至是,稚往吊之,
进酹,哀哭而去,人莫知者。诸名士推问丧宰,宰曰:“先时有一书生来,衣粗薄而哭
之哀,不记姓字。”众曰:“必徐孺子也。”于是选能言者陈留茅容轻骑追之,及于涂。
容为沽酒市肉,稚为饮食。容问国家之事,稚不答。更问稼穑之事,稚乃答之。容还,
以语诸人,或曰:“孔子云:‘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然则孺子其失人乎?”太原
郭泰曰:“不然。孺子之为人,清洁高廉,饥不可得食,寒不可得衣,而为季伟饮酒食
肉,此为已知季伟之贤故也。所以不答国事者,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泰博学,善谈论。初游雒阳,时人莫识,陈留符融一见嗟异,因以介于河南尹李膺。
膺与相见,曰:“吾见士多矣,未有如郭林宗者也。其聪识通朗,高雅密博,今之华夏,
鲜见其俦。”遂与为友,于是名震京师。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两,膺
唯与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泰性明知人,好奖训士类,周游郡国。茅容,
年四十馀,耕于野,与等辈避雨树下,众皆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泰见而异之,因
请寓宿。旦日,容杀鸡为馔,泰谓为己设;容分半食母,馀半庋置,自以草蔬与客同饭。
泰曰:“卿贤哉远矣!郭林宗犹减三牲之具以供宾旅,而卿如此,乃我友也。”起,对
之揖,劝令从学,卒为盛德。巨鹿孟敏,客居太原,荷甑堕地,不顾而去。泰见而问其
意,对曰:“甑已破矣,视之何益!”泰以为有分决,与之言,知其德性,因劝令游学,
遂知名当世。陈留申屠蟠,家贫,佣为漆工;鄢陵庾乘,少给事县廷为门士;泰见而奇
之,其后皆为名士。自馀或出于屠沽、卒伍,因泰奖进成名者甚众。
    陈国童子魏昭请于泰曰:“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愿在左右,供给洒扫。”泰许之。
泰尝不佳,命昭作粥,粥成,进泰,泰呵之曰:“为长者作粥,不加意敬,使不可食!”
以杯掷地。昭更为粥重进,泰复呵之。如此者三,昭姿容无变。泰乃曰:“吾始见子之
面,而今而后,知卿心耳!”遂友而善之。陈留左原,为郡学生,犯法见斥,泰遇诸路,
为设酒肴以慰之。谓曰:“昔颜涿聚,梁甫之巨盗,段干木,晋国之大驵,卒为齐之忠
臣,魏之名贤;蘧瑗、颜回尚不能无过,况其馀乎!慎勿恚恨,责躬而已!”原纳其言
而去。或有讥泰不绝恶人者,泰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原后忽更怀忿结
客,欲报诸生,其日,泰在学,原愧负前言,因遂罢去。后事露,众人咸谢服焉。或问
范滂曰:“郭林宗何如人?”滂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吾不知其它。”泰尝举有道,不就,同郡宋冲素服其德,以为自汉元以来,未见其匹,
尝劝之仕。泰曰:“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吾将优游卒岁而
已。”然犹周旋京师,诲诱不息。徐稚以书戒之曰:“夫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
栖栖不遑宁处!”泰感寤曰:“谨拜斯言,以为师表。”济阴黄允,以俊才知名,泰见
而谓曰:“卿高才绝人,足成伟器,年过四十,声名著矣。然至于此际,当深自匡持,
不然,将失之矣!”后司徒袁隗欲为从女求姻,见允,叹曰:“得婿如是,足矣。”允
闻而黜遣其妻。妻请大会宗亲为别,因于众中攘袂数允隐慝十五事而去,允以此废于时。
    初,允与汉中晋文经并恃其才智,曜名远近,征辟不就。托言疗病京师,不通宾客,
公卿大夫遗门生旦暮问疾,郎吏杂坐其门,犹不得见;三公所辟召者,辄以询访之,随
所臧否,以为与夺。符融谓李膺曰:“二子行业无闻,以豪桀自置,遂使公卿问疾,王
臣坐门,融恐其小道破义,空誉违实,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论渐衰,宾徒
稍省,旬日之间,惭叹逃去,后并以罪废弃。陈留仇香,至行纯嘿,乡党无知者。年四
十,为蒲亭长。民有陈元,独与母居,母诣香告元不孝。香惊曰:“吾近日过元舍,庐
落整顿,耕耘以时,此非恶人,当是教化未至耳。母守寡养孤,苦身投老,奈何以一旦
之忿,弃历年之勤乎!且母养人遗孤,不能成济,若死者有知,百岁之后,当何以见亡
者!”母涕泣而起,香乃亲到元家,为陈人伦孝行,譬以祸福之言,元感悟,卒为孝子。
考城令河内王奂署香主簿,谓之曰:“闻在蒲亭,陈元不罚而化之,得无少鹰鹯之志
邪?”香曰:“以为鹰鹯不若鸾凤,故不为也。”奂曰:“枳棘之林非鸾凤所集,百里
非大贤之路。”乃以一月奉资香,使入太学。郭泰、符融赍刺谒之,因留宿。明旦,泰
起,下床拜之曰:“君,泰之师,非泰之友也。”香学毕归乡里,虽在宴居,必正衣服,
妻子事之若严君;妻子有过,免冠自责,妻子庭谢思过,香冠,妻子乃敢升堂,终不见
其喜怒声色之异。不应征辟,卒于家。
    三月,癸亥,陨石于鄠。
    夏,五月,己丑,京师雨雹。
    荆州刺史度尚募诸蛮夷击艾县城,大破之,降者数万人。桂阳宿贼卜阳、潘鸿等逃
入深山。尚穷追数百里,破其三屯,多获珍宝。阳、鸿党众犹盛,尚欲击之,而士卒骄
富,莫有斗志。尚计缓之则不战,逼之必逃亡,乃宣言:“卜阳、潘鸿作贼十年,习于
攻守,今兵寡少,未易可进,当须诸郡所发悉至,乃并力攻之。”申令军中恣听射猎,
兵士喜悦,大小皆出。尚乃密使所亲客潜焚其营,珍积皆尽。猎者来还,莫不润涕。尚
人人慰劳,深自咎责,因曰:“卜阳等财宝足富数世,诸卿但不并力耳,所亡少少,何
足介意!”众咸愤踊。尚敕令秣马蓐食,明旦,径赴贼屯,阳、鸿等自以深固,不复设
备,吏士乘锐,遂破平之。尚出兵三年,群寇悉定,封右乡侯。
    冬,十月,壬寅,帝南巡;庚申,幸章陵;戊辰,幸云梦,临汉水,还,幸新野。
时公卿、贵戚车骑万计,征求费役,不可胜极。护驾从事桂阳胡腾上言:“天子无外,
乘舆所幸,即为京师。臣请以荆州刺史比司隶校尉,臣自同都官从事。”帝从之。自是
肃然,莫敢妄干扰郡县。帝在南阳,左右并通奸利,诏书多除人为郎,太尉杨秉上疏曰:
“太微积星,名为郎位,入奉宿卫,出牧百姓,宜割不忍之恩,以断求欲之路。”于是
诏除乃止。
    护羌校尉段颎击当煎羌,破之。
    十二月,辛丑,车驾还宫。
    中常侍汝阳侯唐衡、武原侯徐璜皆卒。
    初,侍中寇荣,恂之曾孙也,性矜洁,少所与,以此为权宠所疾。荣从兄子尚帝妹
益阳长公主,帝又纳其从孙女于后宫。左右益忌之,遂共陷以罪,与宗族免归故郡,吏
承望风旨,持之浸急。荣恐不免,诣阙自论。未至,刺史张敬追劾荣以擅去边,有诏捕
之。荣逃窜数年,会赦,不得除,积穷困,乃自亡命中上书曰:“陛下统天理物,作民
父母,自生齿以上,咸蒙德泽;而臣兄弟独以无辜,为专权之臣所见批抵,青蝇之人所
共构会,令陛下忽慈母之仁,发投杼之怒。残谄之吏,张设机网,并驱争先,若赴仇敌,
罚及死没,髡剔坟墓,欲使严朝必加滥罚;是以不敢触突天威而自窜山林,以俟陛下发
神圣之听,启独睹之明,救可济之人,援没溺之命。不意滞怒不为春夏息,淹恚不为岁
时怠,遂驰使邮驿,布告远近,严文克剥,痛于霜雪,遂臣者穷人途,追臣者极车轨。
虽楚购伍员,汉求季布,无以过也。臣遇罚以来,三赦再赎,无验之罪,足以蠲除;而
陛下疾臣愈深,有司咎臣甫力,止则见扫灭,行则为亡虏,苟生则为穷人,极死则为冤
鬼,天广而无以自覆,地厚而无以自载,蹈陆土而有沉沦之忧,远岩墙而有镇压之患。
如臣犯元恶大憝,足以陈原野,备刀锯,陛下当班布臣之所坐,以解众论之疑。臣思入
国门,坐于肺石之上,使三槐九棘平臣之罪,而阊阖九重,陷阱步设,举趾触罘罝,动
行絓罗网,无缘至万乘之前,永无见信之期。悲夫,久生亦复何聊!盖忠臣杀身以解君
怒,孝子殒命以宁亲怨,故大舜不避涂廪、浚井之难,申生不辞姬氏谗邪之谤;臣敢忘
斯义,不自毙以解明朝之忿哉!乞以身塞责,愿陛下匄亡兄弟死命,使臣一门颇有遗类,
以崇陛下宽饶之惠。先死陈情,临章泣血!”帝省章愈怒,遂诛荣,寇氏由是衰废。
       孝桓皇帝中延熹八年(乙巳,公元一六五年)
    春,正月,帝遣中常侍左忄官之苦县祠老子。
    勃海王悝,素行险僻,多僭傲不法。北军中候陈留史弼上封事曰:“臣闻帝王之于
亲戚,爱虽隆必示之以威,体虽贵必禁之以度,如是,和睦之道兴,骨肉之恩遂矣。窃
闻勃海王悝,外聚剽轻不逞之徒,内荒酒乐,出入无常,所与群居,皆家之弃子,朝之
斥臣,必有羊胜、伍被之变。州司不敢弹纠,傅相不能匡辅,陛下隆於友于,不忍遏绝,
恐遂滋蔓,为害弥大。乞露臣奏,宣示百僚,平处其法。法决罪定,乃下不忍之诏;臣
下固执,然后少有所许。如是,则圣朝无伤亲之讥,勃海有享国之庆。不然,惧大狱将
兴矣。”上不听。悝果谋为不道;有司请废之,诏贬为瘿陶王,食一县。
    丙申晦,日有食之。诏公、卿、校尉举贤良方正。
    千秋万岁殿火。
    中常侍侯览兄参为益州刺史,残暴贪婪,累臧亿计。太尉杨秉奏槛车征参,参于道
自杀,阅其车重三百馀两,皆金银锦帛。秉因奏曰:“臣案旧典,宦官本在给使省闼,
司昏守夜;而今猥受过宠,执政操权,附会者因公褒举,违忤者求事中伤,居法王公,
富拟国家,饮食极肴膳,仆妾盈纨素。中常侍侯览弟参,贪残元恶,自取祸灭。览顾知
衅重,必有自疑之意,臣愚以为不宜复见亲近。昔懿公刑邴蜀阝之父,夺阎职之妻,而
使二人参乘,卒有竹中之难。览宜急屏斥,投畀有虎,若斯之人,非恩所宥,请免官送
归本郡。”书奏,尚书召对秉掾属,诘之曰:“设官分职,各有司存。三公统外,御史
察内。今越奏近官,经典、汉制,何所依据?其开公具对!”秉使对曰:“《春秋传》
曰:‘除君之恶,唯力是视。’邓通懈慢,申屠嘉召通诘责,文帝从而请之。汉世故事,
三公之职,无所不统。尚书不能诘,帝不得已,竟免览官。司隶校尉韩縯因奏左忄官罪
恶,及其兄太仆南乡侯称请托州郡,聚敛为奸,宾客放纵,侵犯吏民。忄官、称皆自杀。
又奏中常侍具瑗兄沛相恭臧罪,征诣廷尉。瑗诣狱谢,上还东武侯印绶,诏贬为都乡侯。
超及璜、衡袭封者,并降为乡侯,子弟分封者,悉夺爵土。刘普等贬为关内侯,尹勋等
亦皆夺爵。
    帝多内宠,宫女至五六千人,及驱役从使复兼倍于此,而邓后恃尊骄忌,与帝所幸
郭贵人更相谮诉。癸亥,废皇后邓氏,送暴室,以忧死。河南尹邓万世、虎贲中郎将邓
会皆下狱诛。
    护羌校尉段颎击罕姐羌,破之。
    三月,辛巳,赦天下。
    宛陵大姓羊元群罢北海郡,臧污狼籍;郡舍溷轩有奇巧,亦载之以归。河南尹李膺
表按其罪;元群行赂宦官,膺竟反坐。单超弟迁为山阳太守,以罪系狱,廷尉冯绲考致
其死;中官相党,共飞章诬绲以罪。中常侍苏康、管霸,固天下良田美业,州郡不敢诘,
大司农刘祐移书所在,依科品没入之;帝大怒,与膺、绲俱输作左校。
    夏,四月,甲寅,安陵园寝火。
    丁巳,诏坏郡国诸淫祀,特留雒阳王涣、密县卓茂二祠。
    五月,丙戌,太尉杨秉薨。秉为人,清白寡欲,尝称“我有三不惑:酒、色、财
也。”
    秉既没,所举贤良广陵刘瑜乃至京师上书言:“中官不当比肩裂土,竞立胤嗣,继
体传爵。又,嬖女充积,冗食空宫,伤生费国。又,第舍增多,穷极奇巧,掘山攻石,
促以严刑。州郡官府,各自考事,奸情赇赂,皆为吏饵。民愁郁结,起入贼党,官辄兴
兵诛讨其罪。贫困之民,或有卖其首级以要酬赏,父兄相代残身,妻孥相视分裂。又,
陛下好微行近习之家,私幸宦者之舍,宾客市买,熏灼道路,因此暴纵,无所不容。惟
陛下开广谏道,博观前古,远佞邪之人,放郑、卫之声,则政致和平,德感祥风矣。”
诏特召瑜问灾咎之征。执政者欲令瑜依违其辞,乃更策以它事,瑜复悉心对八千馀言,
有切于前,拜为议郎。
    荆州兵硃盖等叛,与桂阳贼胡兰等复攻桂阳,太守任胤弃城走,贼众遂至数万。转
攻零陵,太守下邳陈球固守拒之。零陵下湿,编木为城,郡中惶恐。掾史白球遣家避难,
球怒曰:“太守分国虎符,受任一邦,岂顾妻孥而沮国威乎!复言者斩!”乃弦大木为
方,羽矛为矢,引机发之,多所杀伤。贼激流灌城,球辄于内因地势,反决水淹贼,相
拒十馀日不能下。时度尚征还京师,诏以尚为中郎将,率步骑二万馀人救球,发诸郡兵
并势讨击,大破之,斩兰等首三千馀级,复以尚为荆州刺史。苍梧太守张叙为贼所执,
及任胤皆征弃市。胡兰馀党南走苍梧,交趾刺史张磐击破之,贼复还入荆州界。度尚惧
为己负,乃伪上言苍梧贼入荆州界,于是征磐下廷尉。辞状未正,会赦见原,磐不肯出
狱,方更牢持械节。狱吏谓磐曰:“天恩旷然,而君不出,何乎?”磐曰:“磐备位方
伯,为尚所枉,受罪牢狱。夫事有虚实,法有是非,磐实不辜,赦无所除;如忍以苟免,
永受侵辱之耻,生为恶吏,死为敝鬼。乞传尚诣廷尉,面对曲直,足明真伪。尚不征者,
磐埋骨牢槛,终不虚出,望尘受枉!”廷尉以其状上,诏书征尚,到廷尉,辞穷,受罪,
以先有功得原。
    闰月,甲午,南宫朔平署火。
    段颎击破西羌,进兵穷追,展转山谷间,自春及秋,无日不战,虏遂败散,凡斩首
二万三千级,获生口数万人,降者万馀落。封颎都乡侯。
    秋,七月,以太史大夫陈蕃为太尉。蕃让于太常胡广、议郎王畅、弛刑徒李膺,帝
不许。畅,龚之子也,尝为南阳太守,疾其多贵戚豪族,下车,奋厉威猛,大姓有犯,
或使吏发屋伐树,堙井夷灶。功曹张敞奏记谏曰:“文翁、召父、卓茂之徒,皆以温厚
为政,流闻后世。发屋伐树,将为严烈,虽欲惩恶,难以闻远。郡为旧都,侯甸之国,
园庙出于章陵,三后生自新野,自中兴以来,功臣将相,继世而隆。愚以为恳恳用刑,
不如行恩;孳孳求奸,未若礼贤。舜举皋陶,不仁者远,化人在德,不在用刑。”畅深
纳其言,更崇宽政,教化大行。
    八月,戊辰,初令郡国有田者亩敛税钱。
    九月,丁未,京师地震。
    冬,十月,司空周景免;以太常刘茂为司空,茂,恺之子也。郎中窦武,融之玄孙
也,有女为贵人。采女田圣有宠于帝,帝将立之为后。司隶校尉应奉上书曰:“母后之
重,兴废所因;汉立飞燕,胤嗣泯绝。宜思《关雎》之所求,远五禁之所忌。”太尉陈
蕃亦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辛巳,立窦贵人为皇后,拜武为特
进、城门校尉,封槐里侯。
    十一月,壬子,黄门北寺火。
    陈蕃数言李膺、冯绲、刘祐之枉,请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覆,诚辞恳切,以
至流涕;帝不听。应奉上疏曰:“夫忠贤武将,国之心膂。窃见左校弛刑徒冯绲、刘祐、
李膺等,诛举邪臣,肆之以法;陛下既不听察,而猥受谮诉,遂令忠臣同愆元恶,自春
迄冬,不蒙降恕,遐迩观听,为之叹息。夫立政之要,记功忘失;是以武帝舍安国于徒
中,宣帝征张敞于亡命。绲前讨蛮荆,均吉甫之功;祐数临督司,有不吐茹之节;膺著
威幽、并,遗爱度辽。今三垂蠢动,王旅未振,乞原膺等,以备不虞。”书奏,乃悉免
其刑。久之,李膺复拜司隶校尉。时小黄门张让弟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畏膺威严,
逃还京师,匿于兄家合柱中。膺知其状,率吏卒破柱取朔,付雒阳狱,受辞毕,即杀之。
让诉冤于帝,帝召膺,诘以不先请便加诛之意。对曰:“昔仲尼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
正卯。今臣到官已积一旬,私惧以稽留为愆,不意获速疾之罪。诚自知衅责,死不旋踵,
特乞留五日,克殄元恶,退就鼎镬,始生之愿也。”帝无复言,顾谓让曰:“此汝弟之
罪,司隶何愆!”乃遣出。自此诸黄门、常侍皆鞠躬屏气,休沐不敢出宫省。帝怪问其
故,并叩头泣曰:“畏李校尉。”时朝廷日乱,纲纪颓弛,而膺独特风裁,以声名自高,
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云。
    征东海相刘宽为尚书令。宽,崎之子也,历典三郡,温仁多恕,虽在仓卒,未尝疾
言遽色。吏民有过,但用蒲鞭罚之,示辱而已,终不加苦。每见父老,慰以农里之言,
少年,勉以孝悌之训,人皆悦而化之。
       孝桓皇帝中延熹九年(丙午,公元一六六年)
    春,正月,辛卯朔,日有食之。诏公卿、郡国举至孝。太常赵典所举荀爽对策曰:
“昔者圣人建天地之中而谓之礼,众礼之中,昏礼为首。阳性纯而能施,阴体顺而能化,
以礼济乐,节宣其气,故能丰子孙之祥,致老寿之福。及三代之季,淫而无节,阳竭于
上,阴隔于下,故周公之戒曰:‘时亦罔或克寿。’《传》曰:‘截趾适屦,孰云其愚,
何与斯人,追欲丧躯。’诚可痛也。臣窃闻后宫采女五六千人,从官、侍使复在其外,
空赋不辜之民,以供无用之女,百姓穷困于外,阴阳隔塞于内,故感动和气,灾异屡臻。
臣愚以为诸未幸御者,一皆遣出,使成妃合,此诚国家之大福也。”诏拜郎中。司隶、
豫州饥,死者什四五,至有灭户者。
    诏征张奂为大司农,复以皇甫规代为度辽将军。规自以连在大位,欲求退避,数上
病,不见听。会友人丧至,规越界迎之,因令客密告并州刺史胡芳,言规擅远军营,当
急举奏。芳曰:“威明欲避第仕涂,故激发我耳。吾当为朝廷爱才,何能申此子计邪!”
遂无所问。
    夏,四月,济阴、东郡、济北、平原河水清。
    司徒许栩免;五月,以太常胡广为司徒。
    庚午,上亲祠老子于濯龙宫,以文罽为坛饰,淳金釦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
    鲜卑闻张奂去,招结南匈奴及乌桓同叛。六月,南匈奴、乌桓、鲜卑数道入塞,寇
掠缘边九郡。秋,七月,鲜卑复入塞,诱引东羌与共盟诅。于是上郡沈氐、安定先零诸
种共寇武威、张掖,缘边大被其毒。诏复以张奂为护匈奴中郎将,以九卿秩督幽、并、
凉三州及度辽、乌桓二营,兼察刺史、二千石能否。
    初,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
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
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汝南太守宗资以
范滂为功曹,南阳太守成瑨以岑晊为功曹,皆委心听任,使之褒善纠违,肃清朝府。滂
尤刚劲,疾恶如仇。滂甥李颂,素无行,中常侍唐衡以属资,资用为吏;滂寝而不召。
资迁怒,捶书佐硃零,零仰曰:“范滂清裁,今日宁受笞而死,滂不可违。”资乃止。
郡中中人以下,莫不怨之。于是二郡为谣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
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太学诸生三万馀人,郭泰及颍川贾彪为其冠,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
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于是中外承风,
竞以臧否相尚,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
    宛有富贾张汎者,与后宫有亲,又善雕镂玩好之物,颇以赂遗中宫,以此得显位,
用势纵横。岑晊与贼曹史张牧劝成瑨收捕汎等,既而遇赦;瑨竟诛之,并收其宗族宾客,
杀二百馀人,后乃奏闻。小黄门晋阳赵津,贪横放恣,为一县巨患。太原太守平原刘
质使郡吏王允讨捕,亦于赦后杀之。于是中常侍侯览使张泛妻上书讼冤,宦官因缘谮诉
瑨、质。帝大怒,征瑨、质,皆下狱。有司承旨,奏瑨、质罪当弃市。
    山阳太守翟超以郡人张俭为东部督邮。侯览家在防东,残暴百姓。览丧母还家,大
起茔冢。俭举奏览罪,而览伺候遮截,章竟不上。俭遂破览冢宅,藉没资财,具奏其状,
复不得御。徐璜兄子宣为下邳令,暴虐尤甚。尝求故汝南太守李暠女不能得,遂将吏卒
至家,载其女归,戏射杀之。东海相汝南黄浮闻之,收宣家属,无少长,悉考之。掾史
以下固争,浮曰:“徐宣国贼,今日杀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矣!”即案宣罪弃市,
暴其尸,于是宦官诉冤于帝,帝大怒,超、浮并坐髡钳,输作右校。
    太尉陈蕃、司空刘茂共谏,请瑨、质、超、浮等罪;帝不悦。有司劾奏之,茂不
敢复言。蕃乃独上疏曰:“今寇贼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
食不能饱,实忧左右日亲,忠言日疏,内患渐积,外难方深。陛下超从列侯,继承天位,
小家畜产百万之资,子孙尚耻愧失其先业,况乃产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轻
忽乎!诚不爱己,不当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内,天启圣意,收而戮
之。天下之议,冀当小平;明鉴未远,覆车如昨,而近习之权,复相扇结。小黄门赵津、
大猾张泛等,肆行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刘质、南阳太守成瑨纠而戮之,虽言
赦后不当诛杀,原其诚心,在乎去恶,至于陛下,有何悁悁!而小人道长,营惑圣听,
遂使天威为之发怒,必加刑谪,已为过甚,况乃重罚令伏欧刀乎!又,前山阳太守翟超、
东海相黄浮,奉公不桡,疾恶如仇,超没侯览财物,浮诛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
恕。览之从横,没财已幸;宣犯衅过,死有馀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责邓通,雒阳令董宣
折辱公主,而文帝从而请之,光武加以重赏,未闻二臣有专命之诛。而今左右群竖,恶
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闻臣是言,当复啼诉。陛下深宜割塞近习与政之源,引
纳尚书朝省之士,简练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岂远乎
哉!”帝不纳。宦官由此疾蕃弥甚,选举奏议,辄以中诏谴却,长史以下多至抵罪,犹
以蕃名臣,不敢加害。
    平原襄楷诣阙上疏曰:“臣闻皇天不言,以文象设教。臣窃见太微、天廷五帝之坐,
而金、火罚星扬光其中,于占,天子凶;又俱入房、心,法无继嗣。前年冬大寒,杀鸟
兽,害鱼鳖,城傍竹柏之叶有伤枯者。臣闻于师曰:‘柏伤竹枯,不出二年,天子当
之。’今自春夏以来,连有霜雹及大雨雷电,臣作威作福,刑罚急刻之所感也。太原太
守刘质,南阳太守成瑨,志除奸邪,其所诛翦,皆合人望。而陛下受阉竖之谮,乃远
加考逮。三公上书乞哀质等,不见采察而严被谴让,忧国之任,将遂杜口矣。臣闻杀
无罪,诛贤者,祸及三世。自陛下即位以来,频行诛罚,梁、寇、孙、邓并见族灭,其
从坐者又非其数。李云上书,明主所不当讳;杜众乞死,谅以感悟圣朝;曾无赦宥而并
被残戮,天下之人咸知其冤,汉兴以来,未有拒谏诛贤,用刑太深如今者也。昔文王一
妻,诞致十子;今宫女数千,未闻庆育,宜修德省刑以广《螽斯》之祚。案春秋以来,
及古帝王,未有河清。臣以为河者,诸侯位也。清者,属阳;浊者,属阴。河当浊而反
清者,阴欲为阳,诸侯欲为帝也。京房《易传》曰:‘河水清,天下平。’今天垂异,
地吐妖,人疠疫,三者并时而有河清,犹春秋麟不当见而见,孔子书之以为异也。愿赐
清闲,极尽所言。”书奏,不省。
    十馀日,复上书曰:“臣闻殷纣好色,妲己是出;叶公好龙,真龙游廷。今黄门、
常侍,天刑之人,陛下爱待,兼倍常宠,系嗣未兆,岂不为此!又闻宫中立黄、老、浮
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耆欲不去,杀罚过理,既
乖其道,岂获其祚哉!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其守一如此,乃能
成道。今陛下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甘肥饮美,单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
书上,即召入,诏尚书问状。楷言:“古者本无宦臣,武帝末数游后宫,始置之耳。”
尚书承旨,奏:“楷不正辞理,而违背经艺,假借星宿,造合私意,诬上罔事,请下司
隶正楷罪法,收送雒阳狱。”帝以楷言虽激切,然皆天文恒象之数,故不诛;犹司寇论
刑。自永平以来,臣民虽有习浮屠术者,而天子未之好;至帝,始笃好之,常躬自祷祠,
由是其法侵盛,故楷言及之。
    符节令汝南蔡衍、议郎刘瑜表救成瑨、刘质,言甚切厉,亦坐免官。瑨、质竟
死狱中。瑨、质素刚直,有经术,知名当时,故天下惜之。岑晊、张牧逃窜获免。晊
之亡也,亲友竞匿之;贾彪独闭门不纳,时人望之。彪曰:“传言‘相时而动,无累后
人。’公孝以要君致衅,自遗其咎,至已不能奋戈相待,反可容隐之乎!”于是咸服其
裁正。彪尝为新息长,小民困贫,多不养子;彪严为其制,与杀人同罪。城南有盗劫害
人者,北有妇人杀子者。彪出案验,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贼寇害人,此则常理;母
子相残,逆天违道!”遂驱车北行,案致其罪。城南贼闻之,亦面缚自首。数年间,人
养子者以千数。曰:“此贾父所生也。”皆名之为贾。
    河内张成,善风角,推占当赦,教子杀人。司隶李膺督促收捕,既而逢宥获免;膺
愈怀愤疾,竟案杀之。成素以方伎交通宦官,帝亦颇讯其占;宦官教成弟子牢修上书,
告“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
于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国,逮捕党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案经三府,太尉陈蕃却之
曰:“今所案者,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此等犹将十世宥也,岂有罪名不章而致
收掠者乎!”不肯平署。帝愈怒,遂下膺等于黄门北寺狱,其辞所连及,太仆颍川杜密、
御史中丞陈翔及陈寔、范滂之徒二百馀人。或逃遁不获,皆悬金购募,使者四出相望。
陈寔曰:“吾不就狱,众无所恃。”乃自往请囚。范滂至狱,狱吏谓曰:“凡坐系者,
皆祭皋陶。”滂曰:“皋陶,古之直臣,知滂无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
益!”众人由此亦止。陈蕃复上书极谏,帝讳其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策免之。
    时党人狱所染逮者,皆天下名贤,度辽将军皇甫规,自以西州豪桀,耻不得与,乃
自上言:“臣前荐故大司农张奂,是附党也。又,臣昔论输左校时,太学生张凤等上书
讼臣,是为党人所附也,臣宜坐之。”朝廷知而不问。杜密素与李膺名行相次,时人谓
之李、杜,故同时被系。密尝为北海相,行春,到高密,见郑玄为乡啬夫,知其异器,
即召署郡职,遂遣就学,卒成大儒。后密去官还家,每谒守令,多所陈托。同郡刘胜,
亦自蜀郡告归乡里,闭门扫轨,无所干及。太守王昱谓密曰:“刘季陵清高士,公卿多
举之者。密知昱以激己,对曰:“刘胜位为大夫,见礼上宾,而知善不荐,闻恶无言,
隐情惜己,自同寒蝉,此罪人也。今志义力行之贤而密达之,违道失节之士而密纠之,
使明府赏刑得中,令问休扬,不亦万分之一乎!”昱惭服,待之弥厚。
    九月,以光禄勋周景为太尉。
    司空刘茂免。
    冬,十二月,以光禄勋汝南宣酆为司空。
    以越骑校尉窦武为城门校尉。武在位,多辟名士,清身疾恶,礼赂不通。妻子衣食
裁充足而已。得两宫赏赐,悉散与太学诸生及匄施贫民。由是众誉归之。
    匈奴乌桓闻张奂至,皆相率还降,凡二十万口;奂但诛其首恶,馀皆慰纳之。唯鲜
卑出塞去。朝廷患檀石槐不能制,遣使持印绶封为王,欲与和亲。檀石槐不肯受,而寇
抄滋甚。自分其地为三部:从右北平以东至辽东,接夫馀、濊貊二十馀邑,为东部;从
右北平以西,至上谷十馀邑,为中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乌孙二十馀邑,为西部。各
置大人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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