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
●卷第二百四十

      【唐纪五十六】 起强圉作噩,尽屠维大渊献正月,凡二年有奇。
       宪宗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二年(丁酉,公元八一七年)
    春,正月,甲申,贬袁滋为抚州刺史。
    李愬至唐州,军中承丧败之馀,士卒皆惮战,愬知之。有出迓者,愬谓之曰:“天
子知愬柔懦,能忍耻,故使来拊循尔曹。至于战攻进取,非吾事也。”众信而安之。愬
亲行视,士卒伤病者存恤之,不事威严。或以军政不肃为言,愬曰:“吾非不知也。袁
尚书专以恩惠怀贼,贼易之,闻吾至,必增备,故吾示之以不肃。彼必以吾为懦而懈惰,
然后可图也。”淮西人自以尝败高、袁二帅,轻愬名位素微,遂不为备。
    遣盐铁转运副使程异督财赋于江、淮。
    回鹘屡请尚公主,有司计其费近五百万缗,时中原方用兵,故上未之许。二月,辛
卯朔,遣回鹘摩尼僧等归国,命宗正少卿李诚使回鹘谕意,以缓其期。
    李愬谋袭蔡州,表请益兵,诏以昭义、河中、鄜坊步骑二千给之。丁酉,愬遣十将
马少良将十馀骑巡逻,遇吴元济捉生虞候丁士良,与战,擒之。士良,元济骁将,常为
东边患,众请刳其心,愬许之。既而召诘之,士良无惧色。愬曰:“真丈夫也!”命释
其缚。士良乃自言:“本非淮西士,贞元中隶安州,与吴氏战,为其所擒,自分死矣。
吴氏释我而用之,我因吴氏而再生,故为吴氏父子竭力。昨日力屈,复为公所擒,亦分
死矣。今公又生之,请尽死以报德!”愬乃给其衣服器械,署为捉生将。
    己亥,淮西行营奏克蔡州古葛伯城。
    丁士良言于李愬曰:“吴秀琳拥三千之众,据文城栅,为贼左臂,官军不敢近者,
有陈光洽为之谋主也。光洽勇而轻,好自出战,请为公先擒光洽,则秀琳自降矣。”戊
申,士良擒光洽以归。
    鄂岳观察使李道古引兵出穆陵关。甲寅,攻申州,克其外郭,进攻子城。城中守将
夜出兵击之,道古之众惊乱,死者甚众。道古,皋之子也。
    淮西被兵数年,竭仓廪以奉战士,民多无食,采菱芡鱼鳖鸟兽食之,亦尽,相帅归
官军者前后五千馀户。贼亦患其耗粮食,不复禁。庚申,敕置行县以处之,为择县令,
使之抚养,并置兵以卫之。
    三月,乙丑,李愬自唐州徙屯宜阳栅。
    郗士美败于柏乡,拔营而归,士卒死者千馀人。
    戊辰,赐程执恭名权。
    戊寅,王承宗遣兵二万入东光,断白桥路。程权不能御,以众归沧州。
    吴秀琳以文城栅降于李愬。戊子,愬引兵至文城西五里,遣唐州刺史李进诚将甲士
八千至城下,召秀琳,城中矢石如雨,众不得前。进诚还报:“贼伪降,未可信也。”
愬曰:“此待我至耳。”即前至城下,秀琳束兵投身马足下,愬抚其背慰劳之,降其众
三千人。秀琳将李宪有材勇,愬更其名曰忠义而用之,悉迁妇女于唐州,入据其城。于
是唐、邓军气复振,人有欲战之志。贼中降者相继于道,随其所便而置之。闻有父母者,
给粟帛遣之,曰:“汝曹皆王人,勿弃亲戚。”众皆感泣。
    官军与淮西兵夹溵水而军,诸军相顾望,无敢渡溵水者。陈许兵马使王沛先引兵五
千渡凉水,据要地为城,于是河阳、宣武、河东、魏博等军相继皆度,进逼郾城。丁亥,
李光颜败淮西兵三万于郾城,走其将张伯良,杀士卒什二三。
    己丑,李愬遣山河十将董少玢等分兵攻诸栅。其日,少玢下马鞍山,拔路口栅。夏,
四月,辛卯,山河十将马少良下嵖岈山,擒淮西将柳子野。
    吴元济以蔡人董昌龄为郾城令,质其母杨氏。杨氏谓昌龄曰:“顺死贤于逆生,汝
去逆而吾死,乃孝子也;从逆而吾生,是戮吾也。”会官军围青陵,绝郾城归路,郾城
守将邓怀金谋于昌龄,昌龄劝之归国,怀金乃请降于李光颜曰:“城人之父母妻子皆在
蔡州,请公来攻城,吾举烽求救,救兵至,公逆击之,蔡兵必败,然后吾降,则父母妻
子庶免矣。”光颜从之。乙未,昌龄、怀金举城降,光颜引兵入据之。吴元济闻郾城不
守,甚惧。时董重质将骡军守洄曲,元济悉发亲近及守城卒诣重质以拒之。
    李溵山河十将妫雅、田智荣下冶炉城。丙申,十将阎士荣下白狗、汶港二栅。癸卯,
妫雅、田智荣破西平。丙午,游弈兵马使王义破楚城。五月,辛酉,李愬遣柳子野、李
忠义袭郎山,擒其守将梁希果。
    六镇讨王承宗者兵十馀万,回环数千里,既无统帅,又相去运,期约难壹,由是历
二年无功,千里馈运,牛驴死者什四五。刘总既得武强,引兵出境才五里,留屯不进,
月给度支钱十五万缗。李逢吉及朝士多言“宜并力先取淮西。俟淮西平,乘其胜势,回
取恒冀,如拾芥耳!”上犹豫,久乃从之。丙子,罢河北行营,各使还镇。
    丁丑,李愬遣方城镇遏使李荣宗击青喜城,拔之。愬每得降卒,必亲引问委曲,由
是贼中险易远近虚实尽知之。愬厚待吴秀琳,与之谋取蔡。秀琳曰:“公欲取蔡,非得
李祐不可,秀琳无能为也。”祐者,淮西骑将,有勇略,守兴桥栅,常陵暴官军。庚辰,
祐帅士卒刈麦于张柴村,愬召厢虞候史用诚,戒之曰:“尔以三百骑伏彼林中,又使人
摇帜于前,若将焚其麦积者。祐素易官军,必轻骑来逐之,尔乃发骑掩之,必擒之。”
用诚如言而往,生擒祐以归。将士以祐向日多杀官军,争请杀之。愬不许,释缚,待以
客礼。时愬欲袭蔡,而更密其谋,独召祐及李忠义屏人语,或至夜分,他人莫得预闻。
诸将恐祐为变,多谏愬。愬待祐益厚。士卒亦不悦,诸军日有牒称祐为贼内应,且言得
贼谋者具言其事。愬恐谤先达于上,己不及救,乃持祐泣曰:“岂天不欲平此贼邪!何
吾二人相知之深而不能胜众口也。”因谓众曰:“诸君既以祐为疑,请令归死于天子。”
乃械祐送京师,先密表其状,且曰:“若杀祐,则无以成功。”诏释之,以还愬。愬见
之喜,执其手曰:“尔之得全,社稷之灵也!”乃署散兵马使,令佩刀巡警,出入帐中。
或与之同宿,密语不寐达曙,有窃听于帐外者,但闻祐感泣声。时唐、随牙队三千人,
号六院兵马,皆山南东道之精锐也。愬又以祐为六院兵马使。旧军令,舍贼谍者屠其家。
愬除其令,使厚待之。谍反以情告愬,愬益知贼中虚实。乙酉,愬遣兵攻朗山,淮西兵
救之,官军不利。众皆怅恨,愬独欢然曰:“此吾计也!”乃募敢死士三千人,号曰突
将,朝夕自教习之,使常为行备,欲以袭蔡。会久雨,所在积水,未果。
    闰月,己亥,程异还自江、淮,得供军钱百八十五万缗。
    谏议大夫韦绶兼太子侍读,每以珍膳饷太子,又悦太子以谐谑。上闻之,丁未,罢
绶侍读,寻出为虔州刺史。绶,京兆人也。
    吴元济见其下数叛,兵势日蹙,六月,壬戌,上表谢罪,愿束身自归。上遣中使赐
诏,许以不死,而为左右及大将董重质所制,不得出。
    秋,七月,大水,或平地二丈。
    初,国子祭酒孔戣为华州刺史,明州岁贡蚶、蛤、淡菜,水陆递夫劳费,戣奏疏罢
之。甲辰,岭南节度使崔咏薨,宰相奏拟代咏者数人,上皆不用,曰:“顷有谏进蚶、
蛤、淡菜者为谁,可求其人与之。”庚戌,以戣为岭南节度使。
    诸军讨淮西,四年不克,馈运疲弊,民至有以驴耕者。上亦病之,以问宰相。李逢
吉等竞言师老财竭,意欲罢兵。裴度独无言,上问之,对曰:“臣请自往督战。”乙卯,
上复谓度曰:“卿真能为朕行乎?”对曰:“臣誓不与此贼俱生!臣比观吴元济表,势
实窘蹙,但诸将心不壹,不并力迫之,故未降耳。若臣自诣行营,诸将恐臣夺其功,必
争进破贼矣。”上悦,丙戌,以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
慰招讨处置使。又以户部侍郎崔群为中书侍朗、同平章事。制下,度以韩弘已为都统,
不欲更为招讨,请但称宣慰处置使,仍奏刑部侍郎马总为宣慰副使,右庶子韩愈为彰义
行军司马,判官、书记皆朝廷之选,上皆从之。度将行,言于上曰:“臣若贼灭,则朝
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上为之流涕。八月,庚申,度赴淮西,上御通化门送之。
右神武将军张茂和,茂昭弟也,尝以胆略自衒于度。度表为都押牙,茂和辞以疾,度奏
请斩之。上曰:“此忠顺之门,为卿远贬。”辛酉,贬茂和永州司马。以嘉王傅高承简
为都押牙。承简,崇文之子也。
    李逢吉不欲讨蔡,翰林学士令狐楚与逢吉善,度恐其合中外之势以沮军事,乃请改
制书数字,且言其草制失辞。壬戌,罢楚为中书舍人。
    李光颜、乌重胤与淮西战,癸亥,败于贾店。
    裴度过襄城南白草原,淮西人以骁骑七百邀之。镇将楚丘曹华知而为备,击却之。
度虽辞招讨名,实行无帅事,以郾城为治所。甲申,至郾城。先是,诸道皆有中使监陈,
进退不由主将,胜则先使献捷,不利则陵挫百端。度悉奏去之,诸将始得专军事,战多
有功。
    九月,庚子,淮西兵寇溵水镇,杀三将,焚刍藁而去。
    初,上为广陵王,布衣张宿以辩口得幸。及即位,累官至比部员外郎。宿招权受赂
于外,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李逢吉恶之。上欲以宿为谏议大夫,逢吉曰:“谏议重任,
必能可否朝政,始宜为之。宿小人,岂得窃贤者之位!必欲用宿,请先去臣乃可。”上
由是不悦。逢吉又与裴度异议,上方倚度以平蔡。丁未,罢逢吉为东川节度使。
    甲寅,李愬将攻吴房,诸将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不足战,宜出其
不意。彼以往亡不吾虞,正可击也。”遂往,克其外城,斩首千馀级。馀众保子城,不
敢出。愬引兵还以诱之,淮西将孙献忠果以骁骑五百追击其背。众惊,将走,愬下马据
胡床,令曰:“敢退者斩!”返旆力战,献忠死,淮西兵乃退。或劝愬乘胜攻其子城,
可拔也。愬曰:“非吾计也。”引兵还营。
    李祐言于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可以
乘虚直抵其城。比贼将闻之,元济已成擒矣。”愬然之。冬十月,甲子,遣掌书记郑澥
至郾城,密白裴度。度曰:“兵非出奇不胜,常侍良图也。”
    上竟用张宿为谏议大夫,崔群、王涯固谏,不听;乃请以为权知谏议大夫,许之。
宿由是怨执政及当时端方之士,与皇甫镈相表里,谮去之。
    裴度帅僚佐观筑城于沱口,董重质帅骑出五沟,邀之,大呼而进,注弩挺刃,势将
及度。李光颜与田布力战,拒之,度仅得入城。贼退,布扼其沟中归路。贼下马逾沟,
坠压死者千馀人。
    辛未,李愬命马步都虞候、随州刺史史旻等留镇文城,命李祐、李忠义帅突将三千
为前驱,自与监军将三千人为中军,命李进诚将三千人殿其后。军出,不知所之。愬曰:
“但东行。”行六十里,夜,至张柴村,尽杀其戍卒及烽子。据其栅,命士卒少休,食
干Я,整羁靮,留义成军五百人镇之,以断朗山救兵。命丁士良将五百人断洄曲及诸道
桥梁,复夜引兵出门。诸将请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诸将皆失色。监军哭
曰:“果落李祐奸计!”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
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人人自以为必死,然畏愬,莫敢违。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
至州城。近城有鹅鸭池,愬令惊之以混军声。自吴少诚拒命,官军不至蔡州城下三十馀
年,故蔡人不为备。壬申,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李愬、李忠义䦆其城为坎以
先登,壮士从之。守门卒方熟寐,尽杀之,而留击柝者,使击柝如故,遂开门纳众。及
里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觉。鸡鸣,雪止,愬入居元济外宅。或告元济曰:“官军至
矣!”元济尚寝,笑曰:“俘囚为盗耳!晓当尽戮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
济曰:“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起,听于廷,闻愬军号令曰:“常侍传语!”
应者近万人。元济始惧,曰:“何等常侍,能至于此!”乃帅左右登牙城拒战。
    时董重质拥精兵万馀人据洄曲。愬曰:“元济所望者,重质之救耳。”乃访重质家,
厚抚之,遣其子传道持书谕重质。重质遂单骑诣愬降。
    愬遣李进诚攻牙城,毁其外门,得甲库,取其器械。癸酉,复攻之,烧其南门,民
争负薪刍助之,城上矢如胃毛。晡时,门坏,元济于城上请罪,进诚梯而下之。甲戌,
愬以槛车送元济诣京师,且告于裴度。是日,申、光二州及诸镇兵二万馀人相继来降。
自元济就擒,愬不戮一人,凡元济官吏、帐下、厨厩之卒,皆复其职,使之不疑,然后
屯于鞠场以待裴度。
    以淮南节度使李鄘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己卯,淮西行营奏获吴元济,光禄少卿杨元卿言于上曰:“淮西大有珍宝,臣能知
之,往取必得。”上曰:“朕讨淮西,为人除害,珍宝非所求也。
    董重质之去洄曲军也,李光颜驰入其壁,悉降其众。庚辰,裴度遣马总先入蔡州慰
抚。辛巳,度建彰义军节,将降卒万馀人入城,李愬具橐鞬出迎,拜于路左。度将避之,
愬曰:“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度乃
受之。李愬还军文城,诸将请曰:“始公败于郎山而不忧,胜于吴房而不取,冒大风甚
雪而不止,孤军深入而不惧,然卒以成功,皆众人所不谕也,敢问其故?”愬曰:“朗
山不利,则贼轻我而不为备矣。取吴房,则其众奔蔡,并力固守,故存之以分其兵。风
雪阴晦,则烽火不接,不知吾至。孤军深入,则入皆致死,战自倍矣。夫视元者不顾近,
虑大者不计细,若矜小胜,恤小败,先自挠矣,何暇立功乎!”众皆服。愬俭于奉己而
丰于待士,知贤不疑,见可能断,此其所以成功也。
    裴度以蔡卒为牙兵,或谏曰:“蔡人反仄者尚多,不可不备。”度笑曰:“吾为彰
义节度使,元恶既擒,蔡人则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闻之感泣。先是吴氏父子阻兵,
禁人偶语于涂,夜不然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度既视事,下令惟禁盗贼斗杀,馀
皆不问,往来者不限昼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甲申,诏韩弘、裴度条列平蔡将士功状及蔡之将士降者,皆差第以闻。淮西州县百
姓,给复二年;近贼四州,免来年夏税。官军战亡者,皆为收葬,给其家衣粮五年;其
因战伤残废者,勿停衣粮。
    十一月,丙戌朔,上御兴安门受俘,遂以吴元济献庙社,斩于独柳之下。
    初,淮西之人劫于李希烈、吴少诚之威虐,不能自拔,久而老者衰,幼者壮,安于
悖逆,不复知有朝廷矣。自少诚以来,遣诸将出兵,皆不束以法制,听各以便宜自战,
故人人得尽其才。韩全义之败于溵水也,于其帐中得朝贵所与问讯书,少诚束而示众曰:
“此皆公卿属全义书,云破蔡州日,乞一将士妻女为婢妾。”由是众皆愤怒,以死为贼
用。虽居中士,其风俗犷戾,过于夷貊。故以三州之众,举天下之兵环而攻之,四年然
后克之。官军之攻元济也,李师道募人通使于蔡,察其形势,牙前虞候刘晏平应募,出
汴、宋间,潜行至蔡。元济大喜,厚礼而遣之。晏平还至郓,师道屏人而问之,晏平曰:
“元济暴兵数万于外,阽危如此,而日与仆妾游戏博奕于内,晏然曾无忧色。以愚观之,
殆必亡,不久矣!”师道素倚淮西为援,闻之惊怒,寻诬以他过,杖杀之。
    戊子,以李愬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赐爵凉国公;加韩弘兼侍中;李光颜、乌重胤等
各迁官有差。
    旧制,御史二人知驿。壬辰,诏以宦者为馆驿使。左补阙裴潾谏曰:“内臣外事,
职分各殊,切在塞侵官之源,绝出位之渐。事有不便,必戒于初;令或有妨,不必在
大。”上不听。
    甲午,恩王连薨。
    辛丑,以唐、随兵马使李祐为神武将军,知军事。
    裴度以马总为彰义留兵。癸丑,发蔡州。上封二剑以授梁守谦,使诛吴元济旧将。
度至郾城,遇之,复与俱入蔡州,量罪施刑,不尽如诏旨,仍上疏言之。
    十二月,壬戌,赐裴度爵晋国公,复入知政事。以马总为淮西节度使。
    初,吐突承璀方贵宠用事,为淮南监军。李鄘为节度使,性刚严,与承璀互相敬惮,
故未尝相失。承璀归,引鄘为相。鄘耻由宦官进,及将佐出祖,乐作,鄘泣下曰:“吾
老安外镇,宰相非吾任也!”戊寅,鄘至京师,辞疾,不入见,不视事,百官到门,皆
辞不见。
    庚辰,贬淮西降将董重质为春州司户。重质为吴元济谋主,屡破官军。上欲杀之,
李愬奏先许重质以不死。
       宪宗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三年(戊戌,公元八一八年)
    春,正月,乙酉朔,赦天下。
    初,李师道谋逆命,判官高沐与同僚郭日户、李公度屡谏之。判官李文会、孔目官
林英素为师道所亲信,涕泣言于师道曰:“文会等尽诚为尚书忧家事,反为高沐等所疾,
尚书奈何不忧十二州之土地,以成沐等之功名乎!”师道由是疏沐等,出沐知莱州。会
林英入奏事,令进奏吏密申师道云:“沐潜输款于朝廷。”文会从而构之,师道杀沐,
并囚郭日户,凡军中劝师道效顺者,文会皆指为高沐之党而囚之。及淮西平,师道忧惧,
不知所为。李公度及牙将李英昙因其惧而说之,使纳质献地以自赎。师道从之,遣使奉
表,请使长子入侍,并献沂、密、海三州。上许之。乙巳,遣左常侍李逊诣郓州宣慰。
    上命六军修麟德殿。右龙武统军张奉国、大将军李文悦以外寇初平,营缮太多,白
宰相,冀有论谏。裴度因奏事言之。上怒,二月,丁卯,以奉国为鸿胪卿,壬申,以文
悦为右武卫大将军,充威远营使。于是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土木浸兴矣。
    李愬奏请判官、大将以下官凡百五十员,上不悦,谓裴度曰:“李愬诚有奇功,然
奏请过多。使如李晟、浑瑊,又何如哉!”遂留中不下。
    李鄘固辞相位,戊戌,以鄘为户部尚书。以御史大夫李夷简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初,渤海僖王言义卒,弟简王明忠立,改元太始;一岁卒,从父仁秀立,改元建兴。
乙巳,遣使来告丧。
    横海节度使程权自以世袭沧景,与河朔三镇无殊,内不自安。己酉,遣使上表,请
举族入朝,许之。横海将士乐自擅,不听权去,掌书记林蕴谕以祸福,权乃得出。诏以
蕴为礼部员外郎。
    裴度之在淮西也,布衣柏耆以策干韩愈曰:“吴元济既就擒,王承宗破胆矣,愿得
奉丞相书往说之,可不烦兵而服。”愈白度,为书遣之。承宗惧,求哀于田弘正,请以
二子为质,及献德、棣二州,输租税,请官史。弘正为之奏请,上初不许;弘正上表相
继,上重违弘正意,乃许之。夏,四月,甲寅朔,魏博遣使送承宗子知感、知信及德、
棣二州图印至京师。幽州大将谭忠说刘总曰:“自元和以来,刘辟、李锜、田季安、卢
从史、吴元济,阻兵凭险,自以为深根固蒂,天下莫能危也。然顾盼之间,身死家覆,
皆不自知,此非人力所能及,殆天诛也。况今天子神圣威武,苦身焦思,缩衣节食,以
养战士,此志岂须臾忘天下哉!今国兵骎骎北来,赵人已献城十二,忠深为公忧之。”
总泣且拜曰:“闻先生言,吾心定矣。”遂专意归朝廷。
    戊辰,内出废印二纽,赐左、右三军辟仗使。旧制,以宦官为六军辟仗使,如方镇
之监军,无印。及张奉国等得罪,至是始赐印,得纠绳军政,事任专达矣。
    庚辰,诏洗雪王承宗及成德将士,复其官爵。
    李师道暗弱,军府大事,独与妻魏氏、奴胡惟堪、杨自温、婢蒲氏、袁氏及孔目官
王再升谋之,大将及幕僚莫得预焉。魏氏不欲其子入质,与蒲氏、袁氏言于师道曰:
“自先司徒以来,有此十二州,奈何无故割而献之!今计境内之兵不下数十万,不献三
州,不过以兵相加。若力战不胜,献之未晚。”师道乃大悔,欲杀李公度,幕僚贾直言
谓其用事奴曰:“今大祸将至,岂非高沐冤气所为!若又杀公度,军府其危哉!”乃囚
之。迁李英昙于莱州,未至,缢杀之。李逊至郓州,师逆大阵兵迎之,逊盛气正色,为
陈祸福,责其决语,欲白天子。师道退,与其党谋之,皆曰:“弟许之,他日正烦一表
解纷耳。”师道乃谢曰:“向以父子之私,且迫于将士之情,故迁延未遣。今重烦朝使,
岂敢复有二三!”逊察师道非实诚,归,言于上曰:“师道顽愚反覆,恐必须用兵。”
既而师道表言军情,不听纳质割地,上怒,决意讨之。贾直言冒刃谏师道者二:舆榇谏
者一,又画缚载槛车妻子系累者以献。师道怒,囚之。
    五月,丙申,以忠武节度使李光颜为义成节度使,谋讨师道也。以淮西节度使马总
为忠武节度使,陈、许、溵、蔡州观察使。以申州隶鄂岳,光州隶淮南。
    辛丑,以知勃海国务大仁秀为勃海王。
    以河阳都知兵马使曹华为棣州刺史,诏以河阳兵二千送至滳河。会县为平卢兵所陷,
华击却之,杀二千馀人,复其县以闻。诏加横海节度副使。
    六月,癸丑朔,日有食之。
    丁丑,复以乌重胤领怀州刺史,镇河阳。
    秋,七月,癸未朔,徙李愬为武宁节度使。乙酉,下制罪状李师道,令宣武、魏博、
义成、武宁、横海兵共讨之,以宣歙观察使王遂为供军使。遂,方庆之孙也。
    上方委裴度以用兵,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夷简自谓才不及度,求出镇。辛丑,以
夷简同平章事,充淮南节度使。
    八月,壬子朔,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王涯罢为兵部侍郎。
    吴元济既平,韩弘惧;九月,自将兵击李师道,围曹州。
    淮西既平,上浸骄侈。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晓其意,
数进羡馀以供其费,由是有宠。镈又厚赂结吐突承璀。甲辰,镈以本官、异以工部侍郎
并同平章事,判使如故。制下,朝野骇愕,至于市井负贩者亦嗤之。裴度、崔群极陈其
不可,上不听。度耻与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许。度复上疏,以为:“镈、异皆钱谷
吏,佞巧小人,陛下一旦置之相位,中外无不骇笑。况镈在度支,专以丰取刻与为务,
凡中外仰给度支之人无不思食其肉。比者裁损淮西粮料,军士怨怒。会臣至行营晓谕慰
勉,仅无溃乱。今旧将旧兵悉向淄青,闻镈入相,必尽惊忧,知无可诉之地矣。程异虽
人品庸下,然心事和平,可处烦剧,不宜为相。至如镈,资性狡诈,天下共知,唯能上
惑圣聪,足见奸邪之极。臣若不退,天下谓臣不知廉耻;臣若不言,天下谓臣有负恩宠。
今退既不许,言又不听,臣如烈火烧心,众镝丛体。所可惜者,淮西荡定,河北底宁,
承宗敛手削地,韩弘舆疾讨贼,岂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耳。
陛下建升平之业,十已八九,何忍还自堕坏,使四方解体乎?”上以度为朋党,不之省。
    镈自知不为众所与,益为巧谄以自固,奏减内外官俸以助国用。给事中崔植封还敕
书,极论之,乃止。植,祐甫之弟子也。
    时内出积年缯帛付度支令卖,镈悉以高价买之,以给边军。其缯帛朽败,随手破裂,
边军聚而焚之。度因奏事言之,镈于上前引其足曰:“此靴亦内库所出,臣以钱二千买
之,坚完可久服。度言不可信。”上以为然。由是镈益无所惮。程异亦自知不合众心,
能廉谨谦逊,为相月馀,不敢知印秉笔,故终免于祸。
    五坊使杨朝汶妄捕系人,迫以考捶,责其息钱,遂转相诬引,所系近千人。中丞萧
俛劾奏其状,裴度、崔群亦以为言。上曰:“姑与卿论用兵事,此小事朕自处之。”度
曰:“用兵事小,所忧不过山东耳。五坊使暴横,恐乱辇毂。”上不悦,退,召朝汶责
之曰:“以汝故,令吾羞见宰相!”冬,十月,赐朝汶死,尽释系者。
    上晚节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先为鄂岳观察使,以贪暴闻,恐终获
罪,思所以自媚于上,乃因皇甫镈荐山人柳泌,云能合长生药。甲戌,诏泌居兴唐观炼
药。
    十一月,辛巳朔,盐州奏吐蕃寇河曲、夏州。灵武奏破吐蕃长乐州,克其外城。
    柳泌言于上曰:“天台山神仙所聚,多灵草,臣虽知之,力不能致,诚得为彼长吏,
庶几可求。”上信之。丁亥,以泌权知台州刺史,仍赐服金紫。谏官争论奏,以为:
“人主喜方士,未有使之临民赋政者。”上曰:“烦一州之力而能为人主致长生,臣子
亦何爱焉!”由是群臣莫敢言。
    甲午,盐州奏吐蕃引去。
    壬寅,以河阳节度使乌重胤为横海节度使。丁未,以华州刺史令狐楚为河阳节度使。
重胤以河阳精兵三千赴镇,河阳兵不乐去乡里,中道溃归,又不敢入城,屯于城北,将
大掠。令狐楚适至,单骑出,慰抚之,与俱归。
    先是,田弘正请自黎阳渡河,会义成节度使李光颜讨李师道,裴度曰:“魏博军既
渡河,不可复退,立须进击,方有成功。既至滑州,即仰给度支,徒有供饷之劳,更生
观望之势。又或与李光颜互相疑阻,益致迁延。与其渡河而不进,不若养威于河北。宜
且使之秣马厉兵,俟霜降水落,自杨刘渡河,直指郓州,得至阳谷置营,则兵势自盛,
贼众摇心矣。”上从之。是月,弘正将魏博全师自杨刘渡河,距郓州四十里筑垒。贼中
大震。
    功德使上言:“凤翔法门寺塔有佛指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
开,请迎之。”十二月,庚戌朔,上遣中使帅僧众迎之。
    戊辰,以春州司户董重质为试太子詹事,委武宁军驱使,李愬请之也。戊寅,魏博、
义成军送所获李师道都知兵马使夏侯澄等四十七人,上皆释弗诛,各付所获行营驱使,
曰:“若有父母欲归者,优给遣之。朕所诛者,师道而已。”于是贼中闻之,降者相继。
初,李文会与兄元规皆在李师古幕下。师古薨,师道立,元规辞去,文会属师道亲党请
留。元规将行,谓文会曰:“我去,身退而安全;汝留,必骤贵而受祸。”及官军四临,
平卢兵势日蹙,将士喧然,皆曰:“高沐、郭日户、李存为司空忠谋,李文会奸佞,杀
沐,囚日户、存,以致此祸。”师道不得已,出文会摄登州刺史,召日户、存还幕府。
    上常语宰相:“人臣当力为善,何乃好立朋党!朕甚恶之。”裴度对曰:“方以类
聚,物以群分。君子、小人志趣同者,势必相合。君子为徒,谓之同德;小人为徒,谓
之朋党;外虽相似,内实悬殊,在圣主辩其所为邪正耳。”
    武宁节度使李愬与平卢兵十一战,皆捷。己卯晦,进攻金乡,克之。李师道性懦怯,
自官军致讨,闻小败及失城邑,辄忧悸成疾,由是左右皆蔽匿,不以实告。金乡,兗州
之要地,既失之,其刺史遣驿骑告急,左右不为通,师道至死竟不知也。
       宪宗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四年(己亥,公元八一九年)
    春,正月,辛已,韩弘拔考城,杀二千馀人。
    丙戌,师道所署沐阳令梁洞以县降于楚州刺史李听。
    吐蕃遣使者论短立藏等来修好,未返,入寇河曲。上曰:“其国失信,其使何罪!”
庚寅,遣归国。
    壬辰,武宁节度使李愬拔鱼台。
    中使迎佛骨至京师,上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
有竭产充施者,有然香臂顶供养者。刑部侍郎韩愈上表切谏,以为:“佛者,夷狄之一
法耳。自黄帝以至禹,汤、文、武,皆享寿考,百姓安乐,当是时,未有佛也。明帝时,
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
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
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
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可更惜身命。’佛本夷狄
之人,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假如其身尚
在,奉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
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岂宜以入宫禁!古之诸侯得吊于国,尚
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视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
其非,御史不举其罪,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会有司,投诸水火,永绝要本,断天下之疑,
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佛如有灵,
能作祸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
    上得表,大怒,出示宰相,将加愈极刑。裴度、崔群为言:“愈虽狂,发于忠恳,
宜宽容以开言路。”癸巳,贬愈为潮州刺史。
    自战国之世,老、庄与儒者争衡,更相是非。至汉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晋、
宋以来,日益繁炽,自帝王至于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论难空有。独愈
恶其蠹财惑众,力排之,其言多矫激太过。惟《送文畅师序》最得其要,曰:“夫鸟俯
而啄,仰而四顾,兽深居而简出,惧物之为己害也,犹且不免焉。弱之肉,强之食。今
吾与文畅安居而暇食,优游以生死,与禽兽异者,宁可不知其所自邪!”
    丙申,田弘正奏败淄青兵于东阿,杀万馀人。
    沧州刺史李宗奭与横海节度使郑权不叶,不受其节制,权奏之。上遣中使追之,宗
奭使其军中留己,表称惧乱未敢离州。诏以乌重胤代权,将吏惧,逐宗奭。宗奭奔京师,
辛丑,斩于独柳之下。
    丙午,田弘正奏败平卢兵于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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